話說紫衣女子一番關于反切之論,直教多九公面皮紫漲如豬肝。唐敖忙打圓場道:“九公舟車勞頓,不如改日再談?”紫衣女卻不依不饒:“既蒙賜教,婢子還有一事不明。《周禮》‘內宰出其度量敦制’,鄭玄注‘敦,器名’,然《考工記》中又作‘敦’通‘惇’,此中異同,還請先生明示。”
多九公只覺喉頭發緊,額角青筋暴起。他半生浪跡海外,雖粗通番語,于經籍訓詁卻實無根基。此刻被兩個黑齒國少女連番詰問,直如芒刺在背,卻又不便發作,只得強笑道:“此等考據之學,非老夫所長。賢契若有疑難,自可問你尊師。”
盧老秀才顫巍巍捧出兩卷文稿:“小女近日習作,還望先生賜教。”唐敖接過一看,見那詩賦對仗工整,用典精當,其中《詠黑牡丹》一首尤為精妙:“檀口含朱韻自華,墨云深處見奇葩。若非月殿移根種,定是瑤池染露華。”唐敖擊節贊嘆:“好個‘檀口含朱韻自華’!既有顏色之妙,又含自謙之意,難得難得!”
多九公卻瞥見詩稿中“墨云深處”四字,心中一動:此句暗合《云笈七簽》典故,這黑齒女子竟通道教典籍?正驚疑間,紫衣女忽然問道:“先生可知《山海經》中‘黑齒國’條目?”多九公脫口而出:“《大荒東經》云:‘有黑齒之國,帝俊生黑齒。’”紫衣女又問:“郭璞注‘齒如漆’,然《海內南經》言‘黑齒國在其北’,此中方位差異,先生以為何解?”
多九公只覺一陣眩暈,扶著案幾勉強站穩。他雖博覽群書,卻從未留意《山海經》注疏中的方位之辯。正尷尬間,忽聽門外喧嘩,林之洋抱著空箱子闖進來:“好哇!這些黑齒人嘴上涂著朱砂,偏要買俺的胭脂!”說著將空箱往桌上一墩,震得茶盞亂晃。
唐敖趁機起身告辭,多九公如蒙大赦,三步并作兩步往外走。剛出巷口,忽聞身后有人輕笑:“天朝人士,不過爾爾。”回頭看時,紫衣女倚門而立,月光下朱唇微啟,眼波流轉間盡是狡黠。
三人回到船上,多九公兀自臉紅耳赤。林之洋卻眉飛色舞:“今日賣胭脂賺了十兩紋銀!那些黑姑娘說涂了俺的胭脂,能把黑嘴唇襯得更紅,倒象是買櫝還珠了!”唐敖望著艙外月色,若有所思:“這黑齒國文風鼎盛,女子皆能詩賦,倒比天朝許多男兒強了。”
多九公望著漸漸遠去的燈火,長嘆一聲:“老夫今日才知,海外有奇士,天涯有知音。看來這學問一道,真個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說罷取過《詩經》,就著艙燈細細翻檢,忽有所悟,拍案而起:“哎呀!《楚辭·招魂》‘敦脄血拇’之‘敦’,王逸注‘大也’,當讀如‘屯’,老夫竟漏了這一音!”
林之洋在旁聽得迷糊,撓頭道:“九公莫不是魔怔了?不就是個‘敦’字嘛,能變出多少花樣來?”唐敖笑著搖頭:“你哪里知道,這文字音韻之中,自有天地乾坤。”說罷取過文房四寶,將今日見聞一一記下,筆走龍蛇間,忽聞遠處傳來清越琴音,如泣如訴,恰似那紫衣少女的詰問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