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的青銅燈樹在亥時三刻噼啪爆響,燈油順著蟠螭紋燈柱流淌,在趙高腳下積成暗紅的光斑。他垂眸望著手中竹簡,狼毫小楷在黃絹上寫著:上郡糧車抵云陽,車轍深三寸,載重逾恒。指尖劃過“載重逾恒”四字,袖中玉扳指刮過竹簡寫經處,留下半道淺痕——那是蒙恬軍糧調度的密報,卻被趙高用朱砂添了筆蛇形紋路,化作“私運兵器”的罪證。
“李丞相近來疏于案牘?”趙高忽然開口,袖口翻卷間露出袖中藏著的另一卷竹簡,“蒙恬三月內三遷糧囤,竟無人察覺?”
李斯手中的青銅鎮紙“當啷”砸在案上,燭影在他眼角皺紋里游走:“中車府令何時兼管糧秣了?”話雖強硬,卻忍不住瞥向趙高手中竹簡——那卷本該躺在治粟內史府的文書,此刻正泛著新拆封的竹香。
趙高輕笑,將兩卷竹簡并排放于火盆上。火焰騰起時,他忽然低吟:“昔年丞相作《諫逐客書》,筆走龍蛇如破陣;如今卻連蒙恬的糧車轍印都算不清?”火舌舔過“載重逾恒”四字,朱砂蛇紋在高溫中蜷曲,像極了蒙恬軍陣里的玄色戰旗。
李斯喉結滾動,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初見扶蘇的場景——那孩子跪在尚書房外,捧著《商君書》求他批注,袖口還沾著晨露。如今那雙手,怕是要握住蒙恬的劍柄了。
卯初刻的陽光斜照龍椅,胡亥正在用銀簽挑葡萄籽。趙高踏入殿時,正見皇帝將最后一顆葡萄拋向空中,小犬“霜雪”騰空接住,爪子在龍袍上留下泥印。
“陛下好興致。”趙高低頭避開胡亥嫌惡的目光,將竹簡舉過頭頂,“上郡急報。”
胡亥撕下半只烤鹿腿,油脂滴在竹簡上:“又是什么?戍卒凍斃?糧草發霉?”忽然瞥見竹簡末端“扶蘇”二字,指尖的油漬洇開墨色,像極了當年坑儒時的血漬。
趙高上前半步,聲音壓得極低:“蒙恬近日遍訪代地豪族,公子扶蘇則親書帛書,分送齊楚舊貴。”袖中滑出半片殘簡,上面“田氏”“項氏”的姓氏赫然在目,“陛下可還記得,去年冬月公子曾問起‘湯武革命’?”
鹿骨“咔嗒”落在玉盤里。胡亥的瞳孔驟然收縮——他記得父皇臨終前抓著他的手,指甲幾乎掐進他腕骨;記得趙高深夜闖入寢室,說“陛下若想安睡,唯有公子頭顱可作枕”。此刻殿外傳來玉磬聲,本該是早朝時辰,卻只有霜雪在啃食鹿骨。
“派誰去?”胡亥忽然抓起酒樽,琥珀色酒液潑在趙高冠冕上,“要活的……還是死的?”
趙高跪著后退半步,冠冕上的酒滴在青磚上砸出小坑:“使者只需帶回一句話——‘陛下夢見先帝,問公子何日歸咸陽’。”
戌初刻的軍營飄著烤羊肉香,篝火堆里的胡楊木噼啪作響。扶蘇望著蒙恬特意為使者準備的青銅酒樽,樽底刻著的“大秦萬年”四字在火光中明滅不定。
“公子可曾見過南海鮫人?”使者舉著酒樽,目光卻落在扶蘇腰間玉佩——那是始皇親賜的鹿盧玉具劍,劍穗上纏著半片殘破的帛書,“陛下說,鮫人淚凝為珠,可照見人心。”
扶蘇夾起一塊羊肝,放在使者陶碗里:“南海太遠,末將只見過長城外的流沙。”他忽然指向北方,“流沙之下埋著三十萬秦卒的兵器,將軍說,等開春雪化,便能挖出十二萬支完整的弩機。”
使者的酒樽“當啷”落地。弩機——那是只有邊軍才懂的暗語:十二萬支弩機,足夠武裝十萬精兵。帳外忽然傳來戰馬嘶鳴,是蒙恬的“追風”在踢馬槽,三長兩短的節奏,正是墨家的警訊。
“使者可知,”扶蘇忽然壓低聲音,“咸陽的銀杏葉黃了?”他指尖劃過案幾上的羊肉,在油漬里畫出玉階形狀,“去年此時,末將曾見一只麻雀啄食陛下案頭的葡萄,被趙高用竹簡打死了。”
使者喉結滾動,忽然想起出發前趙高的叮囑:“若見扶蘇腰間玉佩纏帛,便割掉舌頭。”此刻那半片帛書正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亥正刻的中軍帳里,蒙恬卸去鎧甲,露出左肩的狼首刺青——那是二十年前隨王翦破楚時的軍功章。扶蘇望著案上的沙盤,涇水上游被朱砂標紅,像一道淌血的傷口。
“六國舊部傳回消息,”蒙恬遞過染著楚繡的密報,“項梁在會稽鑄劍,張良入了武關。”他忽然握住劍柄,“末將愿率五千銳士,夜襲咸陽!”
扶蘇按住他的手,觸到掌心的老繭——那是握了二十年戈矛的手。“還記得三年前嗎?”他輕聲道,“你教我用算籌排兵,說‘兵貴神速,更貴人心’。”指尖劃過沙盤上的“函谷關”,“此刻人心在粟米里,在織機上,在黔首的眼里。”
帳外忽然傳來更鼓,第三聲鼓響里,北方天際劃過流星。蒙恬望著扶蘇,忽然發現他眼中有從未見過的冷冽——像極了始皇晚年批閱軍報時的眼神。
“傳令下去,”扶蘇展開帛書,上面用朱砂畫著十二道糧車軌跡,“明日起,每車糧秣夾藏《愛士》篇木牘,送往巨鹿、陳縣、沛縣。”他望向流星劃過的方向,“趙高要逼我們動,我們便讓天下先動。”
寅初刻的咸陽宮籠罩在薄霧中,趙高站在胡亥寢宮外,聽著殿內傳來的嘔吐聲——皇帝昨夜飲了三壇葡萄酒,此刻正在捶打嬪妃。他摸了摸袖中的玉詔,上面新刻的“扶蘇謀反”四字還帶著朱砂的潮氣。
“中車府令,”寢殿門忽然打開,宦者令趙成渾身酒氣,“陛下要見你。”
趙高踏入殿時,胡亥正用金簪挑著燭芯,火光照得他臉色青白:“扶蘇若反,天下會如何?”
“會說陛下弒兄。”趙高忽然跪下,“但天下更會說——”他抬頭望向龍椅,“說扶蘇勾結六國,意圖復辟,陛下不得已而誅之。”袖中玉詔滑出半寸,“就像當年陛下誅滅諸公子時那樣。”
胡亥手中的金簪“當啷”落地。趙高看見他頸間的玉龍紋項圈在發抖——那是始皇賜給所有皇子的信物,如今只剩他一人戴著。殿外傳來第一聲雞啼,趙高知道,這是最后的破曉時分。
“去辦吧。”胡亥忽然轉身,望著墻上的《大秦帝國圖》,“讓使者帶著玉詔去,若扶蘇不降……”他的手指劃過地圖上的上郡,“便讓蒙恬的人頭,給父皇祭天。”
趙高退出寢殿時,晨霧正在消散。他摸了摸懷中的玉詔,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趙國邯鄲,看見一個少年被砍斷手指仍緊攥玉璽——那時他便知道,權力從來不是冠冕,而是割開喉管的刀鋒。
當第一縷陽光爬上咸陽宮的飛檐時,趙高的使者已快馬加鞭北上。與此同時,上郡的糧車正碾過秦直道,木牘上的《愛士》篇文字在晨露中發亮;會稽郡的鑄劍爐火星四濺,項梁將半塊虎符浸入淬火池,水面倒映出北方的云;小圣賢莊的儒生們深夜抄書,張良在《太公兵法》里夾入一片銀杏葉,葉上用針刺著:*九月霜降,咸陽必亂*。
暗流在帝國的血管里奔涌,正如三百年前商鞅徙木時的渭河,表面平靜,河床下卻藏著千萬塊等待撬動的巨石。而在這所有暗流的交匯處,扶蘇望著天邊將落的晨星,忽然想起記憶里的一句話:“歷史從不是棋盤,而是奔涌的江河,每個試圖改道的人,終將成為浪花的一部分。”
他忽然笑了,指尖撫過鹿盧劍的劍鞘——這次,他要做那道劈開浪濤的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