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上郡軍營的號角聲穿透了云層。陳年——此刻的扶蘇站在瞭望臺上,指尖摩挲著鹿盧劍的青銅吞口。三個月來,他像織網的蜘蛛般在帝國北方布下暗線,此刻終于到了收網的時刻。
“公子。“蒙恬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鐵甲碰撞聲像某種節奏暗號,“咸陽來的使者已過涇陽。”
扶蘇沒有回頭,目光仍盯著遠處蜿蜒的直道。那條秦始皇耗盡民力修建的軍事要道,此刻正像一條灰蛇般蟄伏在秋色里。“來了多少人?”
“三百輕騎,打著黑底金紋的旌節。“蒙恬上前半步,鎧甲縫隙里漏出昨夜未干的雨水氣息,“領隊的是韓談。”
這個名字讓扶蘇瞳孔微縮。韓談——趙高最得力的義子,曾在驪山陵墓活埋過十二個發現地宮秘密的工匠。他解下腰間玉佩,絲繩上纏著的半片帛書在晨風中飄蕩,那是三日前潛伏咸陽的墨家弟子用信鴿送來的密報。
“讓伙房準備羊肉和苦酒。“扶蘇突然轉身,佩劍在轉身時劃出銳利的弧光,“再取十二支完整的弩機來。”
蒙恬的眉頭擰成山字紋。這個動作扶蘇很熟悉——每當老將軍遇到違背兵法常理的決策時,眉間那道舊傷疤就會跟著跳動。但這次他什么也沒問,只是重重抱拳,甲胄發出金鐵交鳴的聲響。
當扶蘇踏入中軍大帳時,十二名親衛正在擦拭弩機。青銅機括在粗布摩擦下發出細碎的咔嗒聲,像是某種詭異的計數。他伸手按住其中一架弩機的望山,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穿越前在博物館摸過的文物。那時他還是個996的程序員,如今卻要指揮真實的戰爭。
“報——“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使者距營門不足三里!”
扶蘇抓起案幾上的朱砂筆,在竹簡上快速勾勒。線條蜿蜒如蛇,最終構成咸陽宮的簡略布局。他在麒麟殿的位置重重一點,朱砂暈染開來,像一滴血。
“蒙將軍。“扶蘇的聲音忽然變得極其輕柔,“若待會兒我摔碎酒樽,你就…“手指劃過咽喉,這個在現代影視劇里司空見慣的動作,此刻卻讓帳內溫度驟降。
蒙恬的瞳孔猛地收縮。老將軍突然單膝跪地,鎧甲砸在夯土地面上發出悶響:“臣斗膽——公子何必親身犯險?讓末將…”
“因為趙高要看的不是你的反應。“扶蘇彎腰扶起老將軍,在他耳邊低語,“他要看的是扶蘇會不會自殺。“溫熱的氣息拂過蒙恬耳畔,“就像三年前陽武縣那個方士,還記得嗎?”
蒙恬的身體明顯僵住了。那是始皇東巡時的舊事,一個聲稱能煉長生藥的方士被揭穿后,趙高讓他在眾目睽睽下飲鴆。當時所有人都盯著方士顫抖的手,只有扶蘇注意到趙高在觀察始皇的眼神。
帳外忽然傳來整齊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悶雷。扶蘇整了整衣冠,素白的深衣上沒有任何紋飾——這是他為始皇守孝的裝束。當他掀開帳簾時,秋風卷著沙粒撲面而來,遠處黑壓壓的騎兵隊伍已經停在轅門外,為首者舉著玄色旌節,節杖頂端的青銅虎頭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詔書到——”
尖利的宣號聲刺破軍營的肅穆。扶蘇緩步向前,余光瞥見蒙恬已經按劍立于帳側,十二名弩手則隱在糧車后方。他故意讓腳步顯得虛浮,甚至在邁過一道淺溝時踉蹌了一下——這是真正的扶蘇絕不會犯的錯誤,但此刻他要扮演的,正是一個因喪父而精神恍惚的孝子。
韓談已經下馬。這個面白無須的宦官穿著罕見的紫色官服,腰間玉帶卻系得歪斜,暴露出倉促趕路的痕跡。當扶蘇行至三丈外時,他突然展開一卷黃綾,玉軸在展開瞬間反射的陽光像刀片般劃過扶蘇的眼睛。
“公子扶蘇接詔!”
扶蘇緩緩跪地,膝蓋壓在粗糲的砂石上。這個動作讓他懷中的鹿盧劍硌在肋骨處,輕微的疼痛反而讓他更加清醒。他注意到詔書邊緣的龍紋泥封有被火烤過的痕跡——真正的御詔會用朱砂封緘,只有緊急偽造的詔書才會用火漆匆忙替代。
“朕巡行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韓談的聲音像鈍刀刮骨,“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余年矣,不能進而前…”
跪在身側的蒙恬突然呼吸加重。扶蘇用膝蓋輕輕碰了碰老將軍——這段文字與史書記載一字不差,正是逼死扶蘇的那道偽詔。但接下來的內容才是關鍵。
“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韓談的語調忽然變得古怪,像在背誦不熟悉的文字,“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
扶蘇的指尖陷入掌心。不對!按照《史記》記載,詔書應該直接命令扶蘇自盡。這多出來的“不得罷歸為太子“八個字,分明是趙高新加的陷阱——若他表現出對太子之位的在意,就等于承認有奪位之心。
“…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
最后一句如預期般落下時,扶蘇反而松了口氣。他保持著跪姿抬頭,發現韓談正死死盯著他的右手——那里正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這是個精心設計的心理陷阱:若他立即悲憤交加,顯得早有準備;若過分平靜,又不符合孝子人設。
“父皇…駕崩了?“扶蘇讓聲音顫抖得恰到好處,甚至擠出兩滴眼淚掛在睫毛上。這個演技來自他穿越前參加的即興戲劇社團,沒想到會在生死關頭派上用場。
韓談的眉毛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扶蘇知道自己的反應出乎對方預料——趙高肯定準備了應對激烈反抗或崩潰痛哭的劇本,唯獨沒料到他會先確認始皇死訊。
“先帝七日前崩于沙丘宮。“韓談將詔書往前遞了遞,這個動作讓他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內側的墨跡——那是用針蘸墨刺的暗記,扶蘇曾在墨家弟子身上見過類似標記。難道這個酷吏也是…
扶蘇突然伸手接過詔書,指尖“不小心“劃過韓談的手腕。對方像被烙鐵燙到般縮手,這個過激反應證實了他的猜測。趙高恐怕不知道,他最得力的義子早已被反秦勢力滲透。
“蒙將軍。“扶蘇轉身時衣袖帶風,將詔書遞給蒙恬,“請驗看印璽。”
這是個危險的試探。按照秦制,邊關大將有權核驗詔書真偽,但通常沒人敢這么做。蒙恬接過詔書的動作卻異常堅決,老將軍粗糙的手指直接撫上泥封處的龍紋,突然冷笑出聲:“中車府令好大的膽子!”
韓談身后的騎兵同時按劍。扶蘇注意到這些“騎兵“的靴子都沾著河泥——從咸陽到上郡的直道沿途沒有大河,他們必定繞道去了涇水,很可能是為了接應埋伏的部隊。
“印文深淺不一,龍尾處還有刮痕。“蒙恬舉起詔書對著陽光,青銅甲反射的光斑正好照在韓談臉上,“先帝的玉璽由丞相府掌印官保管,絕不可能蓋出這等劣印!”
軍營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扶蘇聽見秋風掠過箭樓的呼嘯,聽見遠處戰馬不安的踏蹄聲,甚至聽見自己太陽穴血管的跳動。所有鋪墊都已到位,現在只差…
“嗆啷——”
扶蘇突然拔劍出鞘,鹿盧劍的寒光像閃電劈開凝滯的空氣。韓談驚得后退半步,卻見公子將劍橫捧在手,竟是擺出奉劍自刎的姿勢!
“公子不可!“蒙恬的吼聲震得帳頂灰塵簌簌落下。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扶蘇的拇指悄悄撥動了劍格處的機關——這是墨家工匠特制的暗扣,輕輕一推就能讓劍身看似斷裂。當劍刃抵住咽喉的瞬間,他故意讓手腕發抖,劍鋒“恰好“劃破表皮,一道血線順著脖頸流下,染紅了素白領口。
“且慢!”
韓談突然沖上前。這個動作太過急切,暴露出他真正的任務絕非單純傳詔——趙高需要扶蘇“自殺“的目擊者,更需要拿到染血的佩劍作為證據。扶蘇順勢松手,鹿盧劍墜地的聲響中,他踉蹌著扶住韓談的肩膀,在對方耳邊輕聲道:“涇水上游的堰塞湖…”
這句話像咒語般讓韓談渾身僵直。扶蘇感覺到手掌下的肌肉瞬間繃緊——三天前墨家弟子炸毀了涇水上游的堤壩,此刻洪水應該已經沖毀了使者團來路上的橋梁。這是他們精心設計的囚籠,就等獵物自投羅網。
“詔書是假的。“扶蘇突然提高聲調,讓周圍士兵都能聽見,“韓大人若執意逼死本公子,不妨想想回程時如何渡過涇水?”
蒙恬適時擊掌三聲。隱藏在糧車后的弩手同時現身,十二支蓄勢待發的弩機對準了使者團。更驚人的是營門處突然豎起黑底白字的旌旗,上面用篆書寫著“誅趙高,清君側“六個大字——那是用始皇賜給扶蘇的禮服裁制的,每一筆都浸透著法統的威嚴。
韓談的臉色變得慘白。他環顧四周,發現原本恭敬跪迎的秦軍將士都已按劍而立,眼中燃燒著他熟悉的火焰——那是二十年前滅六國時秦軍才有的嗜戰之光。這個精于宮廷陰謀的宦官終于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早已不是史書上那個溫文爾雅的公子扶蘇。
“爾等要造反?“韓談的呵斥聲已經發虛。他本能地摸向腰間,卻發現自己為防不測準備的毒丸早已不翼而飛——扶蘇剛才借攙扶之機,用穿越前學的扒竊技巧順走了這個致命道具。
“造反的是趙高!“蒙恬的吼聲像驚雷炸響。老將軍“唰“地展開隨身攜帶的《秦律》,指著其中竹簡上鮮紅的批注:“律令明載,矯詔者族誅!這詔書上玉璽的龍紋缺了右爪,分明是趙高私刻的偽印!”
扶蘇趁機撿起鹿盧劍,將機關復位后的長劍高舉過頭:“今日之事,非扶蘇不忠不孝,實乃奸佞逼人太甚!“他劍鋒直指咸陽方向,“諸君可愿隨我誅殺趙高,為先帝報仇?”
“誅趙高!清君側!”
山呼海嘯般的吶喊震得地面微顫。韓談在聲浪中跌坐在地,他帶來的三百騎兵竟有大半下馬跪伏——這些所謂的“騎兵“其實是扶蘇安插在咸陽的暗樁,三個月來通過墨家的渠道陸續調回上郡。
當親衛將韓談押入大帳時,扶蘇正在研究從他身上搜出的密函。這卷用陰文書寫的竹簡需要對著火光才能看清,上面詳細記錄了胡亥近日的言行。最令人心驚的是最后一段:“亥用金簪刺宮婢取樂,見血而笑,言’不及父皇坑儒壯觀’”。
“趙高還派了多少刺客?“扶蘇用劍尖挑起韓談的下巴。
被卸去下巴關節的宦官發出含糊的嗚咽。扶蘇示意親衛將他下巴復位,卻聽見一句出人意料的回答:“中車府令…派我來…實為救公子…”
帳內燭火突然劇烈搖晃。扶蘇這才注意到韓談的衣領內側繡著細小的北斗七星——這是陰陽家弟子常用的標記。難道趙高集團內部早已分裂?
“一月前,趙高得東海方士獻上的’照骨鏡’。“韓談的嗓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那鏡子能照出人魂底色…他照過胡亥后,當夜就密令少府鑄造新的鴆杯…”
扶蘇的脊背竄過一道寒意。他突然想起穿越前看過的史料:秦始皇陵中確實出土過類似玻璃鏡的器物,現代檢測發現含有大量鉛汞。如果那鏡子真能照出靈魂異狀…
“鏡子照出胡亥是什么顏色?”
“紫黑如腐李。“韓談突然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黑血,“趙高說…那是不屬于此世的顏色…就像…就像…”
扶蘇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韓談的瞳孔已經開始擴散,顯然來之前就服了緩釋毒藥。這個發現讓他毛骨悚然——趙高可能已經察覺胡亥體內藏著另一個靈魂,甚至猜到扶蘇也…
“公子小心!”
蒙恬的暴喝與破空聲同時響起。扶蘇只覺臉頰一熱,箭矢擦過的血珠飛濺到案幾上的地圖,恰好落在咸陽宮的位置。帳外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間雜著弩機發射的“咔嗒“聲。
“是趙高的死士!“蒙恬用身體擋在扶蘇前方,青銅劍格住第二支暗箭時迸出火星,“他們混在使者隊伍里!”
扶蘇吹滅燭火,借著月光看到帳外黑影幢幢。這場刺殺來得太過精準,說明軍營中必有內應。他突然想起三天前那個自稱來自沛縣的糧官——那人驗糧時總盯著武庫方向,右手的繭子位置分明是常年拉弓所致。
“發信號!啟動’驚蟄’計劃!”
蒙恬聞言立即從懷中掏出青銅虎符,在劍刃上重重一磕。清脆的金屬顫音中,遠處箭樓突然亮起三盞綠燈——這是墨家設計的光學信號,用銅鏡反射月光可傳二十里。
殺聲驟然大作。但這次慘叫的變成了刺客——潛伏在軍營各處的墨家弟子同時發動,淬毒的吹箭從刁鉆角度射向黑衣人。更可怕的是地面突然塌陷,十余個刺客掉進布滿竹簽的陷坑,這些機關是公輸班后人親自設計的,專門對付穿著鐵甲的敵人。
當最后一個刺客被弩箭釘在帳柱上時,扶蘇終于長舒一口氣。他蹲下身檢查尸體,在刺客腰帶內側發現了熟悉的針腳——這是咸陽尚衣監特有的縫制法,趙高竟連胡亥的貼身宮女都調動了。
“傳令全軍。“扶蘇扯下染血的深衣,露出內襯的玄色戰袍,“即刻拔營,按丙號方案分兵前進。“他拾起染血的地圖,在涇水位置重重一抹,“同時放出消息,就說扶蘇已死,首級正在送往咸陽途中。”
蒙恬驚愕抬頭:“公子要…”
“趙高想看的戲碼,我們總得演個開頭。“扶蘇解開束發的玉冠,任長發披散,“但結局…“他忽然揮劍斬斷案角,“得由大秦的劍來寫!”
當夜,三十萬邊軍悄然開拔。最精銳的三千銳士換上白衣,護送著檀木打造的假靈柩沿直道南下。而真正的扶蘇則帶著墨家弟子取道荒廢的義渠古道,他懷中的羊皮卷上,密密麻麻記載著各郡縣暗中響應的貴族名單。
秋月升至中天時,一隊商旅模樣的隊伍在洛水畔休憩。扶蘇望著水中搖晃的月影,忽然想起穿越前讀過的一句詩:“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此刻的月光,是否也正照在咸陽宮那面詭異的照骨鏡上?
“公子,最新密報。“蒙恬遞過浸過藥水的絹布,在火烤下顯出字跡:“楚地項氏已聚兵八千,張良博浪沙刺駕未遂后,現藏身下邳。”
扶蘇將絹布湊近篝火,看著火焰吞噬者那些名字。歷史的洪流正在改道,而他手中的劍,終將成為劈開時代的浪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