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謝爾維提卡的街道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壞氣味,滿地流浪者身邊,“解決貧困問題”的標語貼得到處都是。三個孩子正喘著粗氣,踏過街邊污穢的泥濘向城郊逃去。
九歲的韓吉抱著一口烏黑的鐵鍋,落跑在兩個伙伴的后面,他已經餓一整天了,眼看馬上體力就要耗盡。
跑在最前面的阿比蓋爾負責引路,靈活的小身軀越過小橋,打碎幾個路邊的罐子,翻進某家葡萄園里,再從高高的籬笆上跳下來。“韓吉,跟上!”她催促伙伴加快腳步的同時,自己卻開懷大笑,似乎正享受這場城市間的越野。
緊隨其后的扎利斯等到韓吉好不容易跟上之后,拽起他破爛的衣領,使出渾身力氣猛地把他扔上葡萄園三米高的院墻,然后自己再緊隨其后,敏捷地抓上一磚一瓦,翻過高墻。
追著他們跑了一路的魚販、手藝人、磨坊管理員和市場管理員怒罵著分兵兩路,試圖從葡萄園的出口抓住他們。
而三人已經從阿比蓋爾找到的籬笆圍欄躍下,逃出生天了。
又吊著一口氣狂奔了一段,遠遠地離了城區,確認過身后沒有人追上來之后,三個小孩才慢慢放緩了腳步。
“差點、就、就被你、勒死了!”韓吉眼里含著淚大聲嚎道。
扎利斯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駁道,“我那是幫了你,那個死胖子距離你就只有那么一……”
“一米多呢!”韓吉十分委屈。
阿比蓋爾在一旁幸災樂禍,同時示意讓韓吉把手上的鐵鍋拿過來。“哇,什么時候拿的一條魚?”她開心地抓起鍋中活蹦亂跳的大魚,足有近二十公分長。
“隨手抓的,這小子不是愛吃嗎。”扎利斯頭也不回,雙手插兜就往前走了,用嘴努了努韓吉的方向,然后突然恍然大悟,“這才叫做技術,明白嗎……哦,怪不得那個胖子那么生氣。”
阿比蓋爾做了一個頗有意味的“哦”的嘴型。
韓吉鼓囊著嘴巴,一句話也不說,還在生剛才的氣。
“不過,其他的也不太樂觀呢……”阿比蓋爾繼續翻看鍋里的物品。
“我看看,”扎利斯接過鐵盆,“……該死,那生面都灑了,面包也沒兩塊,還有這……這是什么?”他從里頭拿出了一個用麥穗編成的小人。
韓吉一下子通紅了臉,急忙瞥到一邊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比蓋爾毫不掩飾自己的開心,“還好吧,夠吃個兩天了。”
韓吉羞怯地望向阿比蓋爾。
“我才不想再冒著這么大風險才偷到這么點東西了,以后要么我去,要么他去,”扎利斯猛踹一腳路邊的小石子,石頭飛了幾米遠,徑直砸進了一邊的菜園里,“你沒看到剛才那個胖子瞎揮那把刀嗎,真是個瘋子,殺魚用得上那么長的刀嗎?”
“扎利斯先生,別。”阿比蓋爾說道。
扎利斯用鼻子長出了一口氣,舉起了雙手,在空中擺了擺,然后又揣回衣兜里,一邊搖頭一邊吊兒郎當地就往前走了。
“下次我不來了,”韓吉說道,“你們兩個跑得那么快,我只會拖累你們。而且本來我也不想來。”
“哦,是嗎?那魚你也別吃了。”扎利斯嫌惡地說道,“每次都這樣,成事不足。”
“別再說了,扎利斯先生。”阿比蓋爾皺著眉不怒而威。
接下來便是一路的沉默,兩個男孩誰也不再搭理誰,都各自幼稚地抓著各自的魚和稻草小人。
阿比蓋爾從前頭悄悄地抓住韓吉委屈的小手,回頭對他微微露出了笑容。
住到阿比蓋爾家的小棚屋已經第四年了,但是韓吉每次看她還是會難以言喻地悸動,心臟也跟著少跳一拍。
阿比蓋爾不比韓吉大兩三年,但這些年過去后已經高出他一個頭來,韓吉每每只能仰望那雙湖水般碧綠的眼眸。她赤紅的長發耷拉在身上,熱烈而又溫柔,被身后的陽光一撒,韓吉就這么呆在了原地,眼睛停在阿比蓋爾的身上一點也挪不開。
行過麥田,繞過教堂,路上山丘,經過了不知多遠的城郊風景后,孩子們回到了這個沒有繩床和瓦灶的家。棚屋在山丘上遠離人煙的荒田旁邊,由于坡度,山腳下的城鎮無法直接看到山坡上的棚屋,但是從屋外的空地看下去卻能將首都的樣子盡收眼底,春天的時候,孩子們總會跑到山坡的高處,偷偷欣賞王宮和諾森伯蘭子爵家一望無際的玫瑰和鈴蘭花田。
棚屋的“棚”是不同來源的碎布縫在一起制成的,有的地方可以擋擋雨,有的地方下起雨來卻比外面下得還大。木門已經搖搖欲墜,磚砌的墻和木頭房梁尚且能給孩子們避避風。角落有一把用石頭拼湊出來的椅子,立在那里完全不能挪動。
石椅上坐著一位禿頭的老人,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即便是孩子們一同進屋,他也沒有一點反應,就與他身下的石椅一搬。
“爺爺,我們回來了。”
阿比蓋爾用雙手捧起潔凈的溪水,走到老人身邊,讓手中的水往老人嘴里流去。老人這才艱難地轉動脖子和眼珠,讓無法閉合的嘴盡量對準阿比蓋爾手上做出的豁口。
韓吉跟著進屋,門口放著兩張用來裝面粉的麻布口袋——當然里面沒有面粉,只有塵土。他看了看帶回來的那一點點面粉,索性就那么留在鍋里頭,然后把面包掰成小塊,去溪水邊給鐵鍋打水。
扎利斯脫下獸皮外套,甩甩身上的塵土,隨手在地上撿起一根合適的樹枝,熟練地刺穿那條魚的身體,然后從棚屋里撿出一些木炭,來到棚屋門口。韓吉用幾根看起來就用過很多次的木棍迅速架起鐵鍋,扎利斯用兩塊石頭輕輕摩擦便把柴火點燃,把串著魚的木棍插到篝火邊的土里。
不過半晌,兩人便把一家人的晚飯做好了。
“阿比蓋爾,過來吃飯吧。”扎利斯向屋里招呼道。
蹲在老人身邊的阿比蓋爾抬起頭,這才給老人揮了揮手,站起來走出了棚屋。
三人圍坐在鐵鍋旁,用唯一的金屬勺子輪流從鍋里舀出來吃。韓吉每次都舀很少,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一旁的篝火邊滋滋冒油的烤魚上。
“你又給卡邁爾講故事了嗎?”扎利斯把勺子遞給阿比蓋爾,聲音凌厲又厭煩,聽起來像是質問。
阿比蓋爾假裝沒有聽見,接過勺子后刻意地在鍋里攪和半天,輕聲說道,“你的廚藝又進步了耶。”
“……能不能別再管他了,我都說了很多次,再這樣下去我們都得餓死,”扎利斯毫不拐彎抹角,“要連帶著他一塊,別說九月了,能撐到夏天嗎?我問你,他是不是已經連脖子都動不了了,嗯?”
“小點兒聲,扎利斯。”韓吉壓低了怨氣說道。
扎利斯反而惡狠狠地瞪了韓吉一眼。
阿比蓋爾眼神游移,時不時瞟向遠離扎利斯的那個方向,許久過后舀起一勺麥粥,放到嘴邊猶豫了一會兒后,又放了下去,“還是有點燙,放一會兒再吃吧。”
扎利斯咬死了牙嘆了口氣,把頭擺到一邊去,“行啊,你們最喜歡的事情不就是盯著空空如也的麥子口袋傻樂嘛,我又無所謂,我可以吃麻布和獸皮,沒人會餓死。”
韓吉不理會扎利斯大先生的怨聲載道,只默默地把一邊的烤魚翻了個面。
夕陽的金發撫摸在山坡和城鎮上,與每塊土石一一道別。
天色漸暗,不知為何,今天沒有人主動去熄滅篝火,所有人都默契地選擇讓它多燒一會兒,不愿意讓世界如常沒入寂靜。黑夜中的火光通常都會招來危險,但似乎已經沒有人愿意在乎。
不過災難并不會因為你不在乎就放過你。很快,扎利斯警覺地站起身來,走到山坡邊望向下方,然后轉頭向兩人無聲地示意,下方的山路上又出現了幾個閃爍的火光,正快步向棚屋走來。
“該死,不會吧。”
一聲警告足以讓孩子們的思維迅速回歸,阿比蓋爾立刻起身一腳踹起一陣沙土,蓋在了柴火堆上將其撲滅,快步跑向棚屋。韓吉把還在地上插著的魚串拔起,飛快地鉆進了一旁的灌木叢中。
扎利斯真是要崩潰了,那口鍋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放在空地上,這兩個人都沒想到要藏一藏。山路上的火光越來越近,已經近到能數清楚是四根火把了,來人的身份也在此刻無比清晰起來。扎利斯只好自己回來抬起鐵鍋的邊緣,往韓吉藏身的灌木跑去。那口鍋剛從火上拿下來沒多久,還燙得要死。
韓吉狼狽地抹了抹臉上的土,把木棍上的魚拔下來,悄悄放在地面上,然后扒拉開灌木叢接應扎利斯。
好在扎利斯總算是趁著人還沒上來,成功與韓吉匯合。
“——搜仔細了,那些個可疑的土堆也別放過。”
“你少給我發號施令的,我可不會去翻全是肥料的土,再說就是因為你白天沒有追上來我們才——”
“我沒追上來?你一身的肥肉擋視線了吧,我就在你后面跟著呢,狗瞎眼。”
“我拜托,已經在外面跑一天了,沖我現在的心情,你們倆要么現在閉嘴,要么吵出點新意來。”
山路上的吵嘴聲越來越近,火光逐漸照上了山坡。
很快,四個熟悉的身影重新出現在韓吉的眼前。他嚇得不敢大聲喘氣,緊緊握著剩下的木棍。不過很快他發現,那個胖魚販手上沒有白天那把嚇人的砍刀,這姑且讓他稍微安心了些,打算轉頭告訴扎利斯這個消息。
但是扎利斯這里有個壞到家的消息,他不敢把鍋放到地上,因為那或許會發出聲音。鐵鍋的溫度不斷傳導在扎利斯的十指上,連心的疼痛和燒灼感使他面部扭曲,汗水一滴一滴落下,后槽牙也好似要咬碎了一般。
韓吉驚恐地看著扎利斯和還被他捏在手上的鐵鍋,眼淚頓時難受控制,他慌張地四處胡亂張望,試圖想到什么辦法。恐懼與驚慌已經占據他的全身,差點就讓他顧不上躲藏地說出些什么話來。
好像只有等到這幫人離開。
可惜幸運似乎不站在孩子們這邊。胖魚販和一個戴眼鏡的矮個子很快搜到了兩人藏身的灌木叢附近,被找到只是時間問題。
這時,遠處一塊石頭飛來,歪打正著地砸中了矮個子的一只眼睛。
“啊!”他捂著眼睛發出慘叫,面部被玻璃片扎得血肉模糊,“該死!啊!真該死!”
另外三人一時間迅速扎堆,聚到了眼鏡的身邊,一個高個子反應很快,拿起火把環顧一圈,一下子便看到了棚屋,“找到了!跟我來!”隨后便一個箭步沖過去。
韓吉慌了神,他隱約能夠看到阿比蓋爾那頭惹眼的紅發還在屋內閃爍,她再繼續扔石頭會暴露自己的。再回頭看來,身旁的扎利斯也好像無法再承受更多煎熬了。
下意識地,韓吉的身體自己動了起來。
他從灌木叢里猛地鉆出來,高高舉起手上的木棍,面對眼前還沒有反應過來的胖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根細小的樹枝敲打在胖子的光頭上,應聲斷成了兩節。可惜胖子并沒有如韓吉設想那般昏倒在地,甚至都沒有受到什么傷害,只是因為突如其來的敲擊懵了一下,尷尬地與韓吉四目相對。
“抓住他!愣著干嘛!”眼鏡在胖子身后狠狠推了一把。胖子反應過來,順勢張開雙臂,打算一把擒住韓吉。
韓吉拔腿就向山下跑。
“不是那邊,是這邊,他要跑了。”最后一個壯漢喊住剛沒跑出幾步的高個子。
四個人再次集體追向韓吉。
這次跟白天那次不同,沒有什么懸念,韓吉很快便被按倒在地上。首先是因為受傷而滿眼怒氣的眼鏡用腳狠狠地往韓吉身上踹了好幾下,“你!砸我!你敢!真該死!惡心的!蟲子!”
然后是跑得最快的高個子用雙手把韓吉拎了起來,架在眾人面前,往滿嘴是血的韓吉臉上又吐了一口唾沫。
最后是因為體力不支而最后才跟上來的胖子,手上還拿著那條烤魚——估計是尋著香味找到的,來到了韓吉的面前。“還沒來得及吃吧,嗯?你這下賤的小偷,”他剌開了嘴上的橫肉,對準了魚肚子咬上了一大口,憤怒地嘲諷道,“告訴我,你另外幾個賊伙伴在哪里,等我們把他們都找到,就讓你吃一口。”
眾人隨即發出了不同程度的戲謔聲。
韓吉試著掙脫背后這個瘦竹竿,但很快發現那是不可能的,自己正在經過一頓毒打,身上殘留著刺骨的疼痛時,被一個成年人從手臂根部鎖住。于是在幾次象征性的甩動之后,他停下了抵抗,但是停不下不受控制的眼淚和抖動的下巴。
“怎么著,嚇傻了?”眼睛又給韓吉的小臉上補了一巴掌,“偷東西的時候沒有預見到現在這個場景嗎,下三濫?”
“別的東西呢?怎么就找到一條魚,我的草人呢?”高個子問道。
“在他兜里唄,翻出來看看。”眼鏡說道。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壯漢。
壯漢放下抱在胸前的手,緩緩走到跟前,伸手摸進韓吉的褲兜里,很快掏出一個被壓得沒個人形的小麥穗人。
高個子接過壯漢遞過來的小人,嫌惡地嘖了嘖,然后把韓吉再次扔在地上,一腳踹進他的肚皮,頓時鮮血濺滿了他的另一只鞋子。
“贓物追回,按照謝爾維提卡市場管理法案,罰罪人贓物價值五倍罰款,無力領罰者,交由教會改造,沒問題吧?”眼睛對著韓吉振振有詞,隨后又向壯漢投去目光。
但是壯漢的決定卻令人出乎意料,“行了,回去吧。”
“啊?”三人驚愕道。
“把一個小孩打成這樣,也該差不多了,還要送去教會鞭刑,想鬧出人命嗎?”
“你說得輕巧!他們偷了那么——”
“你那仨瓜倆棗的,別小題大做了。”
三人頓時如同被揭穿一般,面對壯漢的決定,似乎沒有任何反對的立場,只好跟著壯漢下山的腳步,漸漸離去。
韓吉再度醒來已是半夜,眼眸中是黯淡的星月,身上披著扎利斯的獸皮大衣,篝火在身邊舞動,自己卻很難感受到溫暖的滲透。
阿比蓋爾坐在自己身邊,正用一些布條擦拭自己身上的淤青。傷勢和疼痛都沒有韓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嚴重,不知是因為自己體質還不錯,還是那幫人面獸心的混蛋竟然留了手。
扎利斯坐在篝火的對面,隔著火焰隱約看到他的雙手正泡在鐵鍋里,那里面估計是打來的溪水。
韓吉緩緩起身,明明面無表情但淚水卻如決堤一般涌下。
“韓吉——別起來,先躺下休息。”阿比蓋爾急忙道。
“你們……怎么樣……”韓吉的聲音已經嘶啞。
兩人憂愁地對視一眼,沒有回答韓吉。
“謝謝你救我,韓吉。”阿比蓋爾開口道。
韓吉背對著阿比蓋爾,輕輕搖搖頭。
“明天再去一趟。”扎利斯說。
韓吉震驚地抬起頭,委屈得發紅的雙眼快要瞪穿了扎利斯的腦門,然后又不可置信地望向阿比蓋爾。
扎利斯看出韓吉好像是又誤會了什么,輕輕翻了個白眼,“去找考伯特。”
阿比蓋爾聽罷,眼神黯淡地垂下來,環抱雙膝,埋下了頭,圓鼓鼓的臉蛋上翹起了可能只有那么一絲絲的笑意,然后很快又化作戚戚愁容。
星空和月影再次沉默,只留下溪水和躍動的柴焰還在訴說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