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個與過去數千個夜晚沒有差別的夜晚后，迷蒙的清晨，阿比蓋爾與扎利斯一同再次回到山坡下，繁榮的首都謝爾維提卡。有了昨天的經歷，兩人變得格外小心，沒有走有衛兵盤查的大門，而是來到屬于他們的秘密通道。
站在城墻的一處缺口前，扎利斯手拿那口鐵鍋，腰上綁著門口那兩條用來裝麥子的大口袋，先是盯著解決貧困的宣傳皮紙看了好久，然后又看著抓起地上的泥土往臉上一頓涂抹的阿比蓋爾，搖頭說道，“沒必要，該被認出來還不是會被認出來?！?/p>
阿比蓋爾就像是沒有聽見扎利斯的話，爽朗地站起來，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泥土化妝，邁開步子大方地向前走，“好了，走吧。”
“哎?！?/p>
這里開裂得很不起眼，既沒辦法供成年人通過，也不會有工兵費心思來修補。從缺口處鉆進來后，緊貼著就是一座建筑物的后墻，阿比蓋爾熟練地敲敲門，一長兩短，三聲門鈴。門背后響起了慢悠悠的，連帶木地板嘎吱作響的腳步聲，以及一個沙啞但渾厚的，沾滿了怨氣和酒氣的嗓音，“我這里不歡迎惹是生非的臭小鬼?！?/p>
長滿苔綠的木門被打開，考伯特·艾森瓦爾推推眼鏡，一眼先是看到了走在后面的扎利斯，隨后低下頭才看見更矮一些的阿比蓋爾，“也不歡迎買不起酒的臭小鬼?！?/p>
“考伯特，幫幫忙?！痹拐f。
“你還知道主動來找我，小鬼，你這次打算干什么？再砸爛我幾個杯子？還是繼續在我的店里毆打我的顧客？”這位考伯特惡狠狠的眼神快要瞪穿了扎利斯，嘴里也是一個好子兒也沒有。
“那次分明是我被揍——”
“艾森瓦爾先生，我們給您道歉?！卑⒈壬w爾打斷了扎利斯，兩步攔在了他的面前。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阿比蓋爾，這個臭小子應該給你道歉，謝天謝地上次那個酒瓶是陶的，不然你可能都沒法兒這么流利地說話了?！笨疾負u了搖手里的土陶杯子。
阿比蓋爾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考伯特，我，我們這次真的需要你的幫助。”扎利斯逼迫著自己鼓起勇氣。
考伯特仍然緊緊盯著扎利斯，然后直到他注意到扎利斯紅腫起疤的雙手，原本惡狠的眼神閃過了一絲驚訝和憐憫，想要落到他頭上的拳頭重重地砸在了門板上，他長吸一口氣，然后伴隨著緊皺的眉頭舒展開地極慢地吐出，無奈地側過身，向兩個小孩嘟了個嘴，“早知道就不開這個門了。”
“謝謝您，艾森瓦爾先生！”阿比蓋爾說完向后示意扎利斯。
兩人走進屋子。這扇后門直接連接在吧臺的背面，左邊便是陳列的酒桶和酒器，被陳朽的木質吧臺桌擋起來，右邊是堆放著看起來從來沒用過的拖把、水桶和毛巾的廁所，連接一條向上到二樓的樓梯。
扎利斯徑直來到吧臺后面，利落地把鐵鍋扔在了桌上。
“怎么著，要飯還是賣鍋?。俊笨疾刈匕膳_后面的吊椅，拿起桌上一根黝黑短小的煙斗。
“肯定不會賣這口鍋的，考伯特。”
扎利斯不爽地瞥了他一眼，正準備重新開口，卻在這時，酒館的木門嘎吱作響，兩個身著鏈甲、腰間佩劍的衛兵模樣的人快步闖進酒館，鐵皮的戰靴踩得地板比門還響。他們的身后還跟著一個步履沒那么堅定，反倒有些畏縮膽怯的人，不過也穿著亞麻的馬甲和花口袖的襯衫，左眼纏著布條，還戴著一副有些扭曲的眼鏡，看上去也不是個會來酒館跟雇傭兵扎堆的窮民。
看到衛兵，扎利斯和阿比蓋爾眼神都沒對上，就一起一個翻滾，躲進了一旁的雜物廁所里。
考伯特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只是砸吧砸吧嘴里的煙渣，無奈地啐了出來，然后又拿起煙斗猛吸一口，吐出一條壓力很大的淡煙，頭也不轉地靠在背后的木桶上，對兩個不懂禮貌的官兵說道，“有何貴干哪？”
衛兵沒有說話，而是后頭那位沒什么精氣神的人，緩緩走到吧臺前，挪了挪椅子敲了敲桌子，這才顫巍巍地坐下，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老弟考伯特，你好久，沒有見過光了吧？”
一聽到這個聲音——或者好像是聲音給了考伯特一個機會，他這才夸張地轉過頭，咬著煙斗，拔高了腔調說道，“這不是路易斯嘛！我當是誰呢，哈哈哈哈！你那磨坊離我這也沒兩步路，怎么都快一年了，從來不來我這坐坐呢，怎么，怕我找你要債？你那幾個錢——哎喲，你眼睛怎么啦？被誰給打——”
“行了行了，老東西，”叫路易斯的男人急忙揮手打斷考伯特，“我今天來找你有正事，我們的事情以后有的是時間說?！?/p>
考伯特輕笑一聲，重復道，“行啊，有何貴干？”
“剛才市場上有人看到，你這里是不是剛剛放進了一個，還是兩個小孩？”
考伯特強行忍住了本能想要皺一皺的眉頭?！皼]有啊，是不是市場上有人看錯了。”
“別把我當蠢貨，考伯特，昨天我鋪子上的面粉被三個不知道哪里來的野人小鬼給偷了一袋，已經上報給子爵大人了，今天剛才有了線索，我懷疑他們當中的人就在這里。你也不想成為包庇犯吧？”
“我在這里一個人抽了半天煙了，老兄，”考伯特隨手推了推桌上一個裝滿了煙渣和灰土的小罐子，話鋒一轉，望向兩個衛兵，“兩位大人，我也想要讓諾森伯蘭子爵大人處理一下剛才提到的，這個人欠我10先令的事情?！闭f完便從桌子底下的抽屜里拿出一張用漿紙寫就的欠條。
“我們不是教會的圣職人員，我們直屬諾森伯蘭子爵，你有要求可以去教會或者找負責這方面工作的喬瓦尼先生，現在請你配合我們眼下的工作?！边@位士兵不怒自威道。
考伯特有些吃驚，撓了撓蓬松得好像十多天沒洗過的頭發，遲疑許久后才雙手一攤，刻意拉高了嗓門，“那就請便吧?！?/p>
“怎么就像是甩不掉這混蛋一樣?！睅械脑箟旱土寺曇粽f道，“都怪這家伙嗓門那么大，沒事瞎嚎什么?！?/p>
兩位士兵隨即開始對酒館內展開搜索。大廳一覽無遺，好像沒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簡單掃視之后，重點自然來到了吧臺后。好在那間廁所的門黑得跟旁邊的墻壁沒差，再加上昏暗的室內燈光，不仔細檢查的話甚至很難發現這里有間屋。
士兵甚至把大廳一側的一面用來掛一些劍盾兵器的展示墻都翻了個遍，還趴下身子掃視每張桌子椅子下面。終于，坐在吧臺的路易斯似乎難以控制心中的一股無名火，猛地砸向桌子，然后站起身自己尋找，徑直走向通往二樓的樓梯。
但他在兩層之間的閣樓，竟然看見了一個小女孩。
一頭黑發，一襲白裙，坐在閣樓處的窗前，沐浴在窗前撒下的陽光下，手里拿著一串白中帶粉的鈴蘭花的女孩。
路易斯愣在了樓梯口，這很顯然不是他要找的小孩。
“怎么了？怎么不上去？”考伯特又吸了一口。
路易斯怒火中燒，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卻只能像泄了氣一般憤怒地吐出一口氣，然后腳步沉重地往上走。然后又一步一步地再踩回來。
“嗯？怎么不說話？”考伯特又問。
“走！”路易斯憤怒地大吼一聲。嚇得扎利斯在廁所里狠狠滑了一下，好在沒發出什么聲音。
就這樣三個人踏著與剛才截然不同的腳步推開了嘎吱作響的門。
扎利斯和阿比蓋爾又等了一會兒，確認那三個人走遠了，才攙扶著從地上起來，推開了廁所的門。他們看到考伯特正從樓梯上下來，手上抱著那個女孩。
“謝謝您，艾森瓦爾先生……這位是？”
“打個招呼吧，這是我的女兒福克斯?！本裆?，考伯特一如既往的無精打采，但是看著小女孩的眼里竟然充滿了溫柔的泛光。
女孩應聲呆呆地向大家輕輕揮了揮手中的鈴蘭花串，但是粉兜的臉上并沒有掛起笑容。
“你好！你就是?？怂寡?，考伯特先生跟我提到過你，果然很漂亮！”阿比蓋爾向前一下握住了福克斯的手，“以前怎么沒有把這么可愛的朋友介紹給我們？”
?？怂辜儩嵉哪樀巴蝗幌袷潜坏稳肓嗣倒寤ê?，她急忙把手收回來，臉也扭到一邊去。
“這孩子有些怕生，我先把她送回去?！备？怂沟囊馑捡R上就被考伯特敏銳地捕捉，說完他就又緩緩把她抱回閣樓的地板上了。
阿比蓋爾悄悄地朝著不舍的?？怂箵]了揮手，小聲說了個“拜拜”。
“真是破了天荒，他竟然說‘這孩子怕生’？他竟然沒有說‘我可不會把女兒介紹給黑戶’或者‘野孩子也配跟我家閨女玩’？你們說蹊蹺不?！痹剐÷暤貑柕溃安贿^說起來，他什么時候提到過他有這么個女兒？我們不是每次都一起來找他嗎，我怎么沒印象？”
“當然是從來沒提過啦。”阿比蓋爾小聲嘟囔道，還俏皮地咬了咬舌頭。
扎利斯翻了個白眼。
又過了許久后，考伯特才回來，“你們怎么惹到那幫人的，下次能不能小心點。”然后隨手拿了把搖了搖還算結實的木椅坐到一張客桌的桌邊，手上還是他丟不掉的煙斗。
扎利斯把自己身上的獸皮衣脫了下來，遞向了考伯特。
“……”考伯特遲疑了很久，沒有接過這件衣服，反而把手抱在胸前，從身后的吧臺拿了一瓶孩子們不認識的酒，倒進了土陶杯中，“真的嗎，小鬼？最開始是水桶，然后是勺子、杯子、帽子、鞋子，現在連衣服都要賣掉了？現在已經九月了，還有多久天就會冷下來？”
扎利斯不說話，仍然托舉著衣服。
阿比蓋爾一下子低下頭，深吸一口氣，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們不至于一件鐵器都沒有了吧？我沒記錯的話，卡邁爾那個老伙計應該還在喘氣吧……他的情況怎么樣？”考伯特拿起淺淺晃動的液體，用它擋在眼睛上，往門口射進來的陽光望去。
“爺爺……還是不能下床。”阿比蓋爾遲疑了許久，才緩緩道出。
“難道你們就沒有想過把他的那些——”
“沒有想過?！卑⒈壬w爾毫不猶豫。
考伯特翻了個白眼，許久后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光，“1先令?！?/p>
扎利斯一下子就把手猛地放下來，“1先令？這可是整張的羊皮！至少要5先令！”
“1先令，不然就帶著你的整張羊皮滾回去?！笨疾赝耆灰詾槿?，往杯子里面又加了一層酒液。
扎利斯被大衣蓋住的手反而因為有衣服在而顯得抖得更厲害了，他沉著目光，悲傷地凝視著這件衣服，仿佛在與一位老友道別。
阿比蓋爾緊緊抓住了扎利斯的手臂。
最終扎利斯把大衣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啊?先令，那就1先令。”
考伯特聽到他的肯定，滿意地又抽上一口，從衣服里掏出一個皮口袋，拿出一個銀幣來，放在了衣服上面，懶散地開口道，“就像我教過你的一樣，爽快是做生意的要訣，小鬼，”他走出吧臺，走上了?？怂沟男￠w樓，許久之后拿著兩小塊切開了的面包出來，“這就是你爽快答應時對方可能會給你的好處。”面包還是熱的，散發著跟公共烤爐一模一樣的香氣。兩個孩子迫不及待地狠狠咬上一口，然后把剩下的裝進鐵鍋里。
“滾吧，快滾，在我開門做生意之前趕緊回去，我可再也不想被人看見我跟愛惹麻煩的小鬼打交道了?！笨疾夭荒蜔┑負]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