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吉的身體還不能大幅度地運動，只能坐在小山坡的尖尖上，翻翻身邊的石頭塊和小土堆，時常向土坡下面望去，試圖用自己并不存在的超強視力找到扎利斯和阿比蓋爾的身影。偶爾又拖著身子慢慢回到屋子外面的石頭上坐著，但并不愿意進屋——避免與一位無法動彈卻思維清醒的老人產生一些尷尬的互動，孩子對“癱瘓”或是“植物人”并沒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卡邁爾生病了，他們沒有錢給女孩的親人治病。

臨近正午，烏云們做好了熱身后，韓吉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好像并沒有很想要避雨的心情。

他開始在山間散步，用自己身體能承受的速度，去尋找一些自己從來沒有走過的小徑，然后看看有沒有什么沒有見過的昆蟲，或者蘑菇——運氣好的時候其實是可以撿到很多的，這座小山再努努力應該也可以把孩子們養大。

走到溪水上游，脫下布鞋，韓吉赤腳踩進了小溪，因為他看見了一條挺肥碩的小魚，如果能抓到的話，能給家里減輕不少食物負擔，還能讓阿比蓋爾夸上他好一會兒。

韓吉本能地把雙腳一點點扎進溪底的石床里，這樣能穩住重心，為之后的抓魚動作提供很好的支撐，看準了魚兒的行動軌跡，韓吉猛地一抓，輕輕松松地成功抓住了——一條尾巴，它想要逃跑，韓吉被順勢拽進了水里。

鉆心的疼痛很快重新遍布纏著布條的腹部和手臂，韓吉艱難地站起來，坐在流動的溪水里，試圖用寒意鎮痛。不過很快他就發現，真正需要擔心的，是抓著魚的右手肘上，一條被水里不知道什么尖銳物體劃開的傷口。

韓吉深深地嘆了口氣，無奈地站起來回到岸上，反思著今天他做的這一系列錯誤決定。

溪水很快被染得微微泛粉。這更奇怪，韓吉的傷口甚至還沒有開始流血。他又注意到，溪水并不是從他的身邊開始染色的，而是更上游的水就已經是這個顏色了。這說明或許并不止他一個人在這里，抓魚，或者是做別的什么事。這樣的失血量，可不是被劃傷一個小口就能造成的。韓吉仔細看了看腳下的粉色溪流，又向上游望去，這個視野并不能看得很遠，可能得往上走走才能清楚，他也很好奇，究竟是誰遇到了比自己還要倒霉的事情。

韓吉穿上他的小布鞋，打算回頭扎利斯和阿比蓋爾回來了再處理他自己不算嚴重的傷口，現在他想要去上游一探究竟。

從小山坡的整個高度來判斷，溪水本身也不會很長。韓吉穿過一叢遮擋視線的灌木之后，確實看到了一些東西。

遠遠地看，漆黑的色塊讓他還以為是某種動物，但是逐漸走近之后發現，是一個麥色皮膚的，跟他年齡相仿的小孩，正抱著一塊石頭喘著粗氣，他手臂上的血不停地流到溪水里。

對方早在韓吉走過來的路上便看見了他，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似乎是還沒有脫離警戒。韓吉被對方盯著，有些不知所措，試圖揮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韓吉注意到，孩子的身后，那塊石頭上，還躺著一個更小的，只有三五歲的孩子。

他們穿著不屬于這個國家的服飾，手腳上還有什么東西在映著溪水閃閃發光。

“你，你們在這里干什么？”韓吉問道。

對方迷茫地看著他，又看向身后的孩子。

“他是你的弟弟嗎，還是妹妹？”韓吉把孩子抱起來，抱到對方的手上，“你放心的話，我來幫你帶著他？”

對方久久地望著韓吉的雙眼，似乎讀出了什么東西，嘴角微微地揚起來了，整個人也擺脫了剛才緊繃的狀態，跟著韓吉一路向山下走去。

很快回到了他們的小棚屋，韓吉把小孩帶到家里的石墩——他們唯一的桌子邊，自己來到墻角置物的石臺邊翻找起來。

“是哪個來著……我記得阿比蓋爾說應急處理用的——噢，找到了。”韓吉聞著味自言自語道。

這里放著一個塵封已久的杰克杯，杯口被另外一塊皮革和皮繩拴住封起來了。那是一杯酒。

打開皮繩和蓋子，一股濃郁的酒香瞬間充滿了韓吉的鼻腔。沒有喝過酒的韓吉當然聞不出這是多好的東西，它至少完全沒有考伯特店里滿溢的那種刺激又腥酸的酒精味。

“會很疼的，你要忍住。”韓吉讓他坐在自己面前的地上，小心翼翼地用皮革蓋子舀起一些酒液，灑到他的傷口上。

小孩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除了好像被涼到了抖了個激靈之后，就只是平靜地坐在那里。韓吉這下放心了，開始反復用酒液沖洗他的傷口，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這個小麥色皮膚的孩子穿著跟克萊諾人完全不一樣的衣服，身上全是流蘇和吊墜，韓吉不認識珠寶，但也能感覺到這一身肯定值不少錢。更重要的是，他發現這個小孩的腰間，竟然有刀。

整整四把短小的匕首，整齊地列在他的腰帶上。它們的鞘上分別有一顆碩大的、顏色不一的寶石，別說韓吉，那是孩子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光澤，美得讓人恍惚。韓吉反應過來，自己好像救了一個不得了的人。

“Elijah。”

“……什么？”不知道是不是韓吉剛剛走了神，沒有反應過來對方似乎開口說話了。

“Elijah·Arabot。”韓吉回過神才聽到，他又用自己聽不懂的語言念著兩個緊湊的單詞，似乎是他的名字。

韓吉這才意識到，他應該是聽不懂自己的語言。“易萊哲，這是，你的，名字？”韓吉開始用手勢輔助自己的語言。

易萊哲點點頭。

“太好了，能夠交流了。——噢，稍等。”韓吉興奮地站起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把棚屋四周垂下的布條撕下幾縷，迅速地跑到溪水邊洗凈，拿回來給易萊哲包上了傷口，“如果疼的話，你可以，不用忍。”他比劃道。

易萊哲仍然面不改色，一點哼哼都沒有，韓吉昨天讓阿比蓋爾消毒和包扎結束之后，整晚都疼得涕淚橫流，易萊哲現在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韓吉忍不住報復性地再裹緊了些，想要看到對方疼痛的樣子，讓自己不那么丟面子。但很顯然也沒能如愿，這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小孩眼中甚至沒有流露出一絲隱忍。

這時，韓吉聽到了遠處交談的聲音，是他熟悉的聲音，越來越近，阿比蓋爾和扎利斯回來了。韓吉給布條打上最后一個結，便快步走出棚屋外迎接他們。

“——呃，這么多麥子？”韓吉瞪大了眼睛，看到兩人肩上各扛了一個袋子，一大一小裝得鼓鼓囊囊，富裕得難以置信。

“啊……還是有麥子的，喏。”阿比蓋爾歪了歪嘴，好像在逃避什么問題，不過還是開心地把自己扛的小袋打開給韓吉看，里面是大概三五升的黑麥，棕紅色的外殼下透出一點黃麥仁，“你怎么，這就能走動了？”

“那意思你這些是……”韓吉看向不知道什么原因上半身變得一絲不掛的扎利斯。

“有就不錯了，真是，你們還得感謝我想到了這個方法。”扎利斯打了個寒顫——這讓他心里說不出的不悅，嘴里嚼道，“進去再說，快點。”

“扎利斯，你……”韓吉頓時明白，一股難以言喻的內疚涌上心頭。

“快進去吧。”扎利斯不耐煩地推他一把。

“爺爺我們回——”阿比蓋爾剛剛走進屋內，就看見了這位皮膚黝黑還纏著自家屋頂布料的小孩，“——來了。”

“……噢，我忘了說，關于這件事……”韓吉這才緩緩道出。

“你是誰？”扎利斯緊皺眉頭，盯著易萊哲和那杯打開的酒。

“扎利斯，沒事的，他剛剛受了傷，我只是想幫他——”

扎利斯猛地將肩上的口袋砸在自己身邊的地上，一把拎起韓吉的衣領用力拽到一邊，壓低了聲音責問道，“你怎么想的？伊菲，克勞德，邁爾斯，跟他一樣的人別說我們認識的了，滿大街都是，我們要把他們全都帶回家里養著嗎？收收你的好心吧！”

韓吉不敢直視正在氣頭上的扎利斯，眼神不斷躲閃，“不是，他們受了傷……”

看到他搖搖欲墜的淚水，扎利斯一點也不意外，但還是沒有再繼續說下去，長嘆一口氣道，“包扎好了就馬上讓他們離開，這次的糧食可是我用我的衣服換來的，要我再給你講一遍那件衣服是誰給我的嗎，我可不想分給別的可憐蟲。”

“韓吉，到底怎么回事？”阿比蓋爾放下糧食袋，走上前來溫柔地撫摸著韓吉不太柔順的金發。

韓吉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因為他想起了剛才讓他更難過的事情，“……我就是在上游那邊抓魚的時候看到了他，他的血順著溪流往下，把整條溪流都染紅了……我的、我的魚也沒抓著。”后面的聲音哽咽得快要聽不清了，好像魚沒抓著對他來說打擊反而要大一些。

“……嘿，你們看他身上的那些該不會，很值錢吧？”

扎利斯的注意力悄然爬上了易萊哲身上的服飾，浮光躍金的色澤不禁讓人忍不住猜測它的價錢。而最晃眼的莫過于那四把金閃閃的，連刀鞘都鑲著他們不認識的好看的石頭的匕首，它們在易萊哲的一舉一動中互相碰撞，發出金屬摩擦的譜曲，牽動著名為貪欲的原罪。

阿比蓋爾沒有被好奇心牽著看過去，而是默默地收好了搬回來的糧食袋子，平靜地說道，“扎利斯先生，我們之前也都是這樣的可憐蟲。”

扎利斯一時語塞，又不忘給阿比蓋爾丟去一個不服輸的眼神，最后看一眼那幾把匕首后，轉身就朝屋外走去。

“扎利斯先生，做點吃的。”阿比蓋爾將他高聲喊回來。

“……遵命，女王陛下。”扎利斯又煩躁地回來，不情愿地拿起桌上的鐵鍋。

“嚇到你啦，不好意思，但是我的朋友們沒有惡意，讓我看看你的——噢，已經包扎好了，”阿比蓋爾走到易萊哲面前，看到已經被韓吉拿出來的那個杰克杯，“記性不錯嘛，韓吉。”

“他聽不懂我們的語言的，阿比蓋爾。”韓吉怯懦地站在一邊，好像生怕又被任何一個人責怪。

“——噢，這樣的嗎，”阿比蓋爾也開始用手勢，笨拙地表達著她自己的意思，小嘴已經要嘟嘟到跟鼻子貼在一起了。

易萊哲嘴角掛著尷尬的笑容，無奈地看著眼前的少女。

“你也受傷了？”阿比蓋爾看向韓吉。

“啊，”韓吉自己都快忘記了，“沒事，我給自己也處理了。”

阿比蓋爾遲疑地盯著韓吉，確認對方躲閃的眼神之后，把他死死摁住開始消毒。

“疼！疼死我了！”韓吉還是沒有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