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披黑袍的人提著油燈一路走過來,玻璃罩中的火光不停閃爍,帶著人在林中四處張望。許久過后,他朝背后喊道,“沒人,聽錯了,可能只是獾。”
“必須保證完全沒人知道?!边h處一個聲音回應道。
黑袍的侍從應聲轉身離開了。
躲在樹林里的扎利斯越聽越覺得后頭那個聲音熟悉,“該死,那不是子爵的聲音嗎?”
韓吉與阿比蓋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憋著一口氣都不敢說話。
“那個女孩醒了嗎,要等到什么時候——”那人身影遠去,聲音也逐漸模糊。
扎利斯當時就想要跟上去,結果被韓吉一把拽回來,“求求你,扎利斯,別再節外生枝了,這一趟本來就——”韓吉第一次如此害怕地央求。
“這算什么節外生枝?他們就堂堂站在路上,不走這條路就沒法——而且子爵看不慣我們這些臭蟲又不是第一天了,能搞清楚他們在干什么不是更利于我們逃走嗎。”扎利斯打斷道,“你少跟我打退堂鼓,韓吉,你不去,我一個人去,就跟往常一樣?!?/p>
“我……”韓吉再次被噎得說不出話,淚水在眼眶里翻涌。
“我就過去看看,在這里等我?!痹鼓暟⒈壬w爾的眼睛說道。
“一起去。”阿比蓋爾輕描淡寫道。
“……什么?”韓吉和扎利斯異口同聲。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們真的只有三個人,那這點困難,我們應該可以克服。”阿比蓋爾冷靜得反常。
這話讓扎利斯眼里有了火光,易萊哲也充滿信心。唯獨韓吉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恐懼,甚至對把恐懼說出來都感到恐懼,他再次漸入神游,那兩個領導人已經在商量具體計劃了,他卻一點都沒有聽見。
還是易萊哲沉重有力的拍肩將韓吉一下子拉回來,他短暫收拾情緒后給肩頭的大手給予了回應,不過視線再次停留在那頭紅發和那個側臉。
很快,他搖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捏緊了拳頭,加入了兩人的對話。
“你好了嗎?”扎利斯問。
“嗯。好了?!?/p>
阿比蓋爾把韓吉拉過來,四人彎下腰抱在一起,伙伴們頭抵著頭,完成了試煉前的鼓舞儀式。
“無論遇到什么,我們都將無所畏懼,永遠心存希望,永遠擁抱未來?!卑⒈壬w爾主持著這一場儀式,每一個字都如同軍樂鼓一般振聾發聵。
“她說得真好?!痹钩n吉的那頭輕輕擠兌,似乎是一種詭異的示好。
韓吉也微微一笑。
“大人,要我說都是他的錯,冒冒失失的,害我只能加大藥量,不然就都前功盡棄了?!眲偛诺氖虖淖谧约好撓碌暮谂凵?,肆意抱怨另一個侍從。
“行了閉嘴,你以為我今天心情很好嗎,要是這一次還不成功,你們倆的人頭都要掛上西敏寺的門閂。”年邁的諾森伯蘭子爵聲音沙啞,脾氣暴躁,與人們口中那位慈祥愛民的領主形象相去甚遠。
本來想為自己申辯幾句的大個子侍從聽罷也只好熄聲。
這里是一塊巨石平臺,三人各自坐在一個方位,地面上用蜂蠟畫了一個詭異的圖案,不屬于業神教會或者任何一個王朝或家族的圖案,一旁擺滿了白色的蠟燭,燭臺前似乎還放著一塊漆黑的方石。
而圖案的正中間,伊菲和另一個小女孩被捆得死死的扔在那里,伊菲好像昏迷很久了,像人偶一樣安靜地休眠,而另一個女孩好像已經喊累了,嘴里被塞了布,正無聲地哭泣。
每個人都有不理智的時候,比如這時候阿比蓋爾就在一旁,一邊狠狠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死命地掐進自己的大腿根,只有這樣才能控制住身體不叫出聲來。
“別慌,按計劃行事。易萊哲!”扎利斯輕拍阿比蓋爾,壓低了聲音呼叫道。
易萊哲已經把卡邁爾放到遠處的平地,一時間應該是安全的,同時讓弟弟也留在那邊,而自己則早早抽出了匕首。聽到扎利斯的呼喚,他立即遁入草木中,像一條致命的黑蛇,迅速靠近那三人。
隨后扎利斯抓住阿比蓋爾的雙臂輕輕搖晃,輕柔又不失嚴肅地說道,“振作起來,阿比蓋爾,我們早就想到這個場面了,按照剛才商量好的計劃來就行?!?/p>
阿比蓋爾連著深呼吸好幾口,總算緩過來,輕輕對著兩人點頭,示意自己沒問題。
機會只在一瞬之間,到了關鍵時刻,孩子們的街頭范兒就是最強大的武器。城市跑酷固然有意思,但也比不上跟讓大家過上苦日子的罪魁禍首干上一架痛快。
“咣當!”一顆蛋大的石頭毫無征兆地砸在大個子侍從的耳朵上,當場就倒那了。
子爵老頭猛地站起來,拔出腰間的長劍警戒四周。小個子侍從呆呆的,反應了一會兒才站起來,跑過去察看大個子的情況。
但反應這么久就出事了,迎面而來的是一根結實的布條,韓吉和扎利斯一人握一頭,把侍從的脖頸緊緊勒住。
子爵看到是兩個半大的小子,頓時怒火中燒,舉起長劍就要砍過來,卻在此時一個黝黑的身影瞬間閃現到自己的面前,根本看不清他的動作,隨之而來的便是持劍的右手被震得發麻,不禁把劍掉在地上。那個身影就一腳踩住自己的劍,然后用一把看起來價值連城的短刀架住了自己的命脈。
“不,許,動?!币兹R哲不熟悉語言導致的一字一句的發音,在子爵聽來反而充滿威懾力。
將那個侍從也捆死了控制住之后,扎利斯拍拍手上的灰,隨手拎起一旁的油燈,一步一步走到子爵面前,“我親愛的子爵大人,您也有今天?!?/p>
阿比蓋爾急忙上前確認伊菲和女孩的情況,好在應該只是被灌了藥暈過去了,身體和腦袋都沒有受傷。
韓吉有些詫異,扎利斯的語氣太過于解氣了,像是積怨已久,而且是與自己和所有其他孩子們有別的另外一種積怨已久。
子爵被易萊哲步步緊逼,最后到癱軟坐下,才余出注意力看向扎利斯。天色已完全暗下來,扎利斯為了讓他看得清,刻意將油燈貼近了自己的臉。而當子爵的目光終于停留在扎利斯的面容上時,蒼老無神的眼睛霎時瞪得老圓,爬滿周圍的臉擠出了一個不知是狂喜還是錯愕的表情。
“扎利斯·唐·畢肖普,我的孫子,你還活著。”
“什么!”韓吉徹底怔住,難以置信地望向扎利斯。
“不許叫我這個名字,我的姓是歐良,媽媽跟你沒有血緣關系?!痹贡涞卣f道。
“扎利斯,你——”
“閉嘴,韓吉,我是在保護你們。”
“保護,說得真好,扎克里,你不會覺得——”
子爵還沒說完,扎利斯用盡全力的拳頭就已經到了臉上,“不許叫我扎克里!”
再也無法裝作冷靜的他撕心裂肺地吼叫,肆意毆打、唾罵眼前的老人,忘記了計劃,忘記了伙伴,忘記了此行的目的。
而子爵坐在那里,任憑扎利斯如何揮拳,如何叫囂辱罵,他都只還以溫柔中帶著輕蔑的微笑。
“我為你的成長由衷地感到高興,但我不希望只是這個水平,扎利斯。”子爵沉穩地吐掉口中的血。
“你害死了我全家,只為了得到她的血脈,你是個難殺的鬼,吃人的惡鬼,你是……”扎利斯的聲音逐漸顫抖,仿佛當時的場景隨著這些言語回到了現在。
“別說了,扎利斯……”韓吉驚恐地望著背后,示意扎利斯也回頭看看。
抹抹臉上不常有的水珠,扎利斯回頭看,那個大個子侍從正提著兩個小伙伴,左邊是易萊哲的弟弟,右邊是阿比蓋爾。
局勢反轉。
扎利斯快要把牙咬碎了,眼里的怒火像是要燒盡一切,他恨不得魚死網破,但殘存的理智讓他審時度勢,只好讓易萊哲放下刀刃。
“正如我剛才說的,如果你只有這樣的水平,那我可真要失望了?!弊泳舻穆曇艋謴土藥追掷潇o,“正好,原來只有一個實驗對象,你們既然來了,就一塊吧。”
韓吉的眼前一黑,與大家一同暈了過去。
韓吉再次醒來已是深夜,身邊卻被滿地的油燈和蠟燭照亮,腳下那個蠟黃的圖案似乎被畫大了一些,包括伊菲在內,所有孩子都醒了。
“韓吉……”伊菲輕輕呼喚道。
“伊菲!你沒事吧!”
“噓,小點聲。”另一個女孩在旁邊說道。
韓吉環顧四周,發現大家都被麻繩捆死了,放在圓形圖案的不同方位,而正中心是阿比蓋爾。雜亂打結的紅發遮住了她的小臉,身體也被綁得扭曲,似乎身上已不再有熱情與曙光。
“都醒了,真不容易,等所有人同時清醒真是太久了?!弊泳糇谶h處,用隨身帶的水囊對準嘴往里擠。
“你要做什么?!痹箚?。
“……我真希望是你,扎克里,”子爵擦擦嘴,一步步向燭臺走去,“不過很快就能揭曉了。剛才觀察了那么久,你們當中這位,或許比之前這位伊菲,要更適合。”
“你在說什么!”扎利斯怒吼道。
“哼。”子爵根本沒打算理會他。
來到燭臺前,他拿起那塊方石,細細盯著看了很久,不時流露出邪魔般的笑容。他掃視一周,又仔細看了看每個孩子的臉,眼神似乎帶著強烈的期待。除了坐在中間的阿比蓋爾。
“開始。”
韓吉注意到,四個穿著教徒常服的人在他們身后,舉著單個蠟燭的燭臺,緩緩靠近中心,靠近黃蠟圖案。隨后四人像是訓練有素一般一同俯下身來,幾乎是同時點燃地上的蜂蠟。
那地面的火焰瞬間爬滿了整個平臺。
四個教徒迅速后撤,與子爵一同靜觀其變。
孩子們頓時如同油煎火炸,在烈火中強忍痛苦。韓吉的鞋最先燃起來,隨后是右腳,右手,整個半邊身子,最后到頭部,火光鉆進他的嘴,遮住他的眼,折磨他的靈魂。
但是撕裂他最后的希冀的,是正中間,火苗躥得最高的阿比蓋爾。韓吉再也無法控制,流不出的淚水化作靈魂上的透鏡,將火與熱直直地領進心中。他不敢看,卻又不敢不看,他怕以后再也看不到那頭火紅的長發,于是選擇讓它在自己眼中消失。
子爵見時機正好,將手里的方石投入陣中。
正正好砸中了阿比蓋爾的頭,她應聲倒在地上。韓吉已經聽不見其他伙伴的哀嚎,或是自己的哀嚎,他甚至無法號令自己的身體,只能望著她倒在自己面前。
但是她倒下之后,頭發讓開了視線,無暇的小臉重新出現,韓吉看到,她正平靜而溫柔地向自己微笑。
那句話一遍又一遍地重復。
后續子爵和教徒發出的“異樣”、“失控”之類的詞再也傳不到阿比蓋爾的耳中了。
最終,謝爾維提卡城郊的小山上,傳出了巨大的爆炸,沖天的火光方圓幾十里都看得見。
“為什么……我還活著……”
韓吉從灰燼中爬出來,全然忘記過了多久。他的身上已經衣不蔽體,布鞋露著大腳趾,頭發也隨空氣中的灰燼一同飛舞,他想揮舞雙手來抖掉身上的灰,卻發現右手早已消失不見,左手手腕被什么劃破了,正不住地往外流出鮮血。但是身體的其他部位都能正常地活動,甚至眼睛似乎比以往更好了。
他發現自己不在他記憶中任何熟悉的地方,這里荒涼得像是故事中的地獄一般,周圍只有焦黑的砂石和枯萎的樹木,空氣中還彌漫著一絲蠟灰味。他立刻站起來環顧四周,尋找其他人。
“你醒了。”
但是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是扎利斯的聲音。韓吉猛然回頭,扎利斯的情況也沒有好到哪去,身上的血跡與淤青比自己更細密顯眼。
“扎利斯!”韓吉猛地跑過去。
“躺這么久,我以為你死了。”扎利斯說道。
“其、其他人呢?”
扎利斯努了努嘴,示意他看向自己身邊一個焦黑的人影。
韓吉心跳驟停了一下。
強忍著恐懼,他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看到了腰間的幾顆被焦灰埋沒卻仍然在閃光的寶石。韓吉咽了口唾液,頓時感受到了強烈的寒意,不自覺地用雙手把自己抱住,“我們、我們這是在,在哪里?”
“就原地啊。”
“你說什……”
隨著韓吉的轉頭,他逐漸真的認出來了,這里就是剛才他們被綁的地方。
“我又沒法扛著你們兩個走多遠?!痹闺S手從手邊拿起一個水袋,輕輕地嘬了一口。
“其他人呢?”
韓吉四處游蕩張望,想要尋找哪怕一絲自己熟悉的景象,或者認識的人。確實也是有的,除了子爵和那幾個教徒已經不見了以外,所有的東西都熟悉得不真實,燭臺和油燈,子爵的水袋,都在告訴他這里就是現實。但是他突然回過頭,猛地開始更仔細地張望尋覓,仿佛想到了非常重要的事。
過了很久,很久很久,韓吉從最開始大步流星,到每翻找一塊斷壁殘垣就要喘息很久,再到最后又回到行尸走肉般無力。
他艱難地拖著自己回到扎利斯的面前。
而扎利斯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粗隽伺c自己剛才相同的事情。
直到韓吉也回來之后,他有些戲謔地挑眉,然后擠出了一個不太真實也不合時宜的苦笑。
韓吉再也忍不住,失去信念支撐之后,他任由膝蓋重重地砸在地上,隨后是手肘,然后是腦門。他開始干嘔,發出嗚咽難為所聽的聲音,靈魂從口中不受控制地滴下,仿佛要為他嘔出所有的希望。但是眼睛和嘴卻無比干涸,無法滴出一滴淚水或唾液,即便是漫天的揚塵,也沒有讓他閉上眼睛,任由風沙就這樣撕裂自己,他再也忍不住了。
“那之后已經過去一整天了,我試過了。走吧,易萊哲還有救,我們帶他去看醫生。”扎利斯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是你。”
“什么?”
“你為什么一定要逼她,為什么一定要逼我們?”
“我逼她什么了?誰逼她了?你又什么時候有資格質問我了?”扎利斯皺緊了眉,音調一句比一句高,身子也一點點逼近地上的韓吉。
“是你帶我們走這條路,是你硬要過來看看,是你——”韓吉抬起頭,撕心裂肺地吼道,“你打算利用我們到什么時候?哈?子爵的孫子,你一定等這天等得夠久的吧!”
“我等——”扎利斯哽咽著打斷自己的反駁,用手蓋住了自己的嘴,隨后又雙手叉腰,“你明明知道我是為了什么,為了誰,你心里最清楚?!?/p>
“我們明明可以不節外生枝,知道子爵在這里,回去走大路就是了——”
“別傻了!”扎利斯終于怒不可遏,“你醒醒吧,我們早就已經在煉獄里了,韓吉!走這里,走那里,有什么區別?擺脫了諾森伯蘭子爵,外面還有這個爵,那個爵,一萬個諾森伯蘭子爵等著你!”
韓吉不再說話,他不想再說話了,只任由風沙將他覆蓋,任由罪惡與埋怨將他吞噬。
扎利斯也不再理會韓吉,他轉過身,將易萊哲扛在肩上,步履沉重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