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園的西南角有一棵方圓百里視野所及最高大厚重的梧桐,其間的死枝三五成群,像營養不良的蘑菇。是鳥窩。大多是喜鵲。樹下有泉,圍成一方淺井。早年間大雨,井水漫上來。清晨有人見一股黑色的潛流沒入井底,就說井里有黑龍。而我所見的充其量只有青蛙。往井里投石一塊,便有黑影躍起水面,仆于井壁之上,然后旋身落回水中。投石的時候莫讓大人看見,他們會喝止。有一次我把一塊鵝蛋大小的青石投入水中,看到一只龐然大物從水中躍起,張開大口,一條黑色的舌頭蠢蠢欲動,眼看就要落上岸來,但終究在離我一尺的高度墜落下去,“乒”一聲濺起水花,露出寬大扁圓的白色肚皮。后面忽然一聲喝斥,我雙手緊緊扳住井沿,回頭只見一個灰布衣衫的老頭帶著琥珀色舊眼鏡,雙手合在后腰提著一只馬扎。我瞪他老長時間,直到井底一聲響亮的蛙鳴——我轉頭繼續看井底的漆黑一片,老頭趿著舊布鞋緩緩走遠。我再回頭看他,他已經消失在河間地頭的一路蒼翠之中。不久之后,這株來自莊子世界的大樹,被家人請來的伐木工人伐倒了,像一座山。足足花了兩天的功夫,工人們才將樹身切割完畢。我看著那空空的樹樁,仿佛一整個少年時代從此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