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我家比較富裕。我爸爸經營一個裁縫鋪,帶著一個學徒。他自己出去接活,自己裁自己縫(學徒主要是縫紉),衣服做完后再送出去,很辛苦的。我爸干活愛動腦子找竅門,對裁剪縫紉精益求精,所以做得一手好活,深受顧客歡迎。
我爸一直給上海大資本家做衣服,他先給人量尺寸,回來打紙樣,把紙樣拓在面料上裁成片,簡單縫起來,隨后送顧客家,讓顧客試穿,他在旁邊觀察,看哪些地方不合適,做下記號拿回來修改,改后再讓顧客試,直至雙方滿意,我爸才把衣服拿回來正式縫制熨燙,送出去。
顧客穿著我爸做的西裝,合身挺括,穿上去很有氣質,他們很滿意,就給我爸介紹其他顧客,所以我家一年四季不斷,最忙的時候還多雇了3個工人。我爸給顧客做衣服是連工帶料(有一呢絨店老板專給我爸供料),顧客給的酬金很高,我家收入可觀。
我爸一生只做西服,西服又做得好,逐漸在上海灘的裁縫圈中有名氣了。我爸穿中式服裝,我曾問過我爸:”為何你不穿西裝“?因為那時候,穿西裝是一個人身份的象征。我爸告訴我:”自己給自己做西裝,穿上身上不一定那么合適。去接活時,顧客看到這個裁縫連自己的衣服都做不好,做出來的西裝肯定不行,人家就不要你做了。“所以他一生只穿中裝。
隨著我爸生意越來越好,收入也多了。經濟寬松了,我媽開始過起了太太的生活。
生下我二姐后,我媽雇了一個娘姨(保姆,結過婚的婦女)。娘姨包攬了全部家務,我媽除了炒菜(我媽菜炒得好吃)外,就是打麻將,整天在牌桌上。娘姨除了做家務,又兼照顧我二姐。我姐說娘姨對她特別好,要是我媽打麻將輸了,回來就要找我二姐出氣,娘姨會袒護,會把我二姐藏到身后,不讓我媽打小人,寧可自己承受我媽的雷霆之怒也不退讓。
我媽生下我以后(我上面已有三個姐姐)又雇了一個小大姐(小丫環),小大姐是專門照顧我的。我從一歲多開始,每天早上要吃蛋糕。早上睜開眼睛就嚷嚷著吃蛋糕,吃不到就哭鬧。我媽很煩我,所以每天早上讓小大姐抱著我,到淡水路口那個蛋糕店等開門。蛋糕店一開門,小大姐買了剛出爐的蛋糕,我在路上就吃了。這一生我嗜甜如命,牙齒壞得特別快,不斷補牙拔牙,至今只剩下二顆真牙,種了四顆植牙,上下全口假牙,三至五年就得換上下牙,很麻煩。
當我大妹生下來,我媽干脆懶得管了,雇了一個奶嬸嬸,給我妹妹喂奶,專門照顧我妹。
家里還有一輛黃包車,雇了一個黃包車夫,我爸出去接送活時坐,我們出去也坐。
冬天太冷,家里裝有火爐。我家與陸家公公合裝一部電話。
我家有錢了,我媽就“榮歸故里”了。那年,我媽帶著我二姐與我回外婆家。
我外婆家位于ZJ省的江南水鄉,小河眾多,清澈的河水緩緩流淌著,河邊翠柳依依映碧桃,河上的木橋有了年代了,佷陳舊。用石子鋪成的大路上行人匆匆,有的挑著扁擔,扁擔悠悠籮筐蕩漾;有的肩扛鋤頭趕去田頭;挎著籃子結伴而行的婦女,細柔的方言傳出很遠;孩子在各家門口玩耍……青磚黑瓦的平房隱在綠樹叢中。
我外婆家是一座四進的大宅院,青磚一砌到頂,兩扇寬敞的大門隨時迎接來客。
我們一進大門,是一間特別大的大堂,廳堂左右兩旁立著幾根大圓柱子,撐著上面粗大的木梁。左右兩邊是偏房,大廳很空曠。我五舅把繩子一頭綁在木柱子上,一頭綁在一塊狹長的木板上,給我們做成秋千,我和我姐坐在上面蕩秋千。
跨過三個門檻是三間正房,一明一暗。
宅院的后面是一個小竹園,滿園翠竹,清翠欲滴,高大挺拔,婆娑搖曳;微風吹過清冽的竹香,隨風飄來沁人心肺。濛濛春雨后,竹筍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讓人挖都來不及挖,挖不完的竹筍又長成細竹。我五舅挖出竹筍后,給我們燒了紅燜竹筍,吃在嘴里鮮美爽口,吃完后久久不能忘懷。在新倉的日子里,我也頓頓吃竹筍,吃著各種做法的竹筍,吃不膩,是這輩子吃過的最新鮮香嫩的竹筍。
我媽說,我外婆家祖上是當官的,是翰林院的院士,我外公是入贅的,我外婆生了五個兒子一個女兒,后來夭折了三個,只剩我二舅、五舅、我媽。
五舅一家住在老房子里,他夫妻生了一兒一女。我五舅媽不歡迎我們,老是吊個臉,說話陰陽怪氣,我們住了大概十來天就去我二舅了。
我二舅在另一個小鎮。剛進硤石,只見流水潺潺,花香陣陣,樹葉沙沙,磚木結構的二層樓房星羅棋布,青磚鋪成的大路平坦、寬敞。鎮口一條小河上架著石板橋,叫望江橋吧,那是通向鎮外唯一的一條路。住在那里的人家都比較富裕。我二舅是個郞中(中醫),為人和善,醫術精湛,在鎮上頗有聲望。
那次發生了一件有驚無險的事情。我們剛剛到那里的第三天,我媽與我舅在廚房做中午飯、諞閑傳,我和我姐在院子門口玩,我媽正做著飯,忽然感到一陣心悸,不由自己找我們。一出門只見我姐一個人在玩,我不見了。隨后趕出來的二舅說:“不好,是人販子把人拐走了。”我媽一聽,臉色發白,渾身打顫。我二舅說:”快到望江橋口堵人!”兄妹倆帶著街坊鄰居,急匆匆趕往橋頭。不一會兒,只見一個大人牽著一個小男孩走來,小男孩留著短發,穿著一身翠綠的毛衣毛褲,下面穿一雙紅皮鞋,手里拿著一根棒棒糖,臉上帶著淚珠。我媽一見沖上去一把抱起我,一手抓著拐子的衣服,要把人扭送警察局。我二舅說:“算了,拐子這幫人在當地很有勢力,你們走了,我全家在這里,他們是會報復我家的。”這樣,這件事偃旗息鼓了。從此,我再沒有回過我媽的老家了。
我家有錢了,我家的親戚們來打秋風(沾光)。我的堂兄嘴特別甜。好像涂了蜂蜜似的,舅母長舅母短,哄得我媽暈頭轉向,來的時候拿些小東西給我媽,走的時候大包小包裝走,當然還有錢。我爸還通過別人在杭州給他找了份工作。
我的表兄們更不用說了,經常吃住在我家,一會兒說家里有這事,一會兒又說家里有那事,只要說他們家里有事,我媽就給錢。我媽特別大方,只要親戚來,特別熱情,她給我們說:“只要有人來,哪怕當了褲子也要叫人吃好!”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解放初,我家敗落了,我姑我舅家的人再沒有來了,真是世態炎涼啊!
我媽來自農村,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特別嚴重,沒有兒子好像很塌臺,別人會在背后說:“XX做了缺德事,所以斷子絕孫。”我媽一直生育,結果生了一個又一個女兒,直生了八個女兒。別人戲稱我家為“楊門女將”。
為了滿足我媽的虛榮心,我二姐從小開始男裝打扮,一直到小學六年級,她理著男孩子的短發頭。要上女廁所,女廁所人不讓進,要她去男廁所,她只能哭著回家上廁所。從此后我媽才給她留頭發,穿女孩子的衣服了。
我呢,從小也是男孩子打扮,穿一身小西服,腳上穿一雙皮鞋,白白胖胖的小臉蛋,很可愛,真像小帥哥!8歲上學前才把頭發留長,變為小女孩子。
很荒唐吧,但這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啊!
臨近解放,上海的大資本家紛紛外逃,有去國外的,也有去香港的。我爸的顧客基本上走完了,我家也失去了經濟來源。傭人走了,工人散了,客常間的作坊間寂靜無聲了。我家和L家的裁縫鋪全部倒閉。我家開始靠原有的積蓄維持了兩年,后來就靠變賣手飾(我媽嗜好買手飾,我們姐妹都有過有金項鏈、金鎖片的日子),最后賣掉比較貴重的日用品,連電扇都賣掉后,除了有一座“三五牌”臺鐘外,家里一貧如洗。
解放后,因我爸高超的技術被高薪聘入一家服裝加工廠,該廠是向蘇聯出口呢制大衣。我爸被聘去專門裁剪和解決制衣中的技術問題。當時我爸的工資定82元,而一般工人的工資為40元左右。從此我家生活才有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