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十口人,我爸我媽,姐妹八個,后我大姐去世,剩下我們七姐妹。
我爸長得很瘦小,白白凈凈,戴副眼鏡,看上去很斯文。他不愛說話,只要我們不主動找他說話,他根本就不理我們。他的床上掛了一根棍子,我們不聽話,犯了錯誤,他拿棍子打。我二姐經常挨打,我倒沒挨過棍子,就是我爸拿手指頭敲我的頭、很痛。他抽煙,但煙癮不大,愛喝花雕酒(黃酒)。每天傍晚讓我妹去小酒店給他打上半斤花雕酒,拿回來我媽給他溫熱,他就著菜先喝完再吃飯。解放前他也愛打麻將、玩撲克,解放后再沒有見他玩過。
我爸很愛給我買連環畫:白雪公主、大人國與小人國、小氣國、民間故事;也有書,如怪俠亞森羅平、啼笑因緣、西游記等,一個長約70公分、寬約50公分、高約40公分的鐵皮箱子裝滿了書。他的一生,是成功的一生,解放前從一個小學徒奮斗到老板能掙錢,家里生活富裕,解放后他的工資是一般工人的兩倍。退休后在家靜養,78歲才壽終正寢。
我媽長得豐滿結實,身高1米68公分(濃眉大眼,渾身透著一種粗野的美)。她聰明能干,做得一手好針線活,我們姐妹幾個的衣服、鞋子都是我媽做的;她燒得菜特別好吃,十來個人的飯,一會兒就做好了,成天嫌我干活慢。她自己改裝爐子(把煤球爐改為煤餅爐),三年自然災害時在屋頂上養雞,改善我們的生活。她熱衷于搞公共事業,每次里弄里大打掃,她最積極。大掃除時,每家出來一人,從水井里打水打上來(弄堂里有一口井,平時門是鎖著的,每次大掃除門就打開了),大家拎著鉛皮筒,拿著大掃帚,沖掃著弄堂的地面,直至干凈。我媽年輕時也許生活富裕,不累,脾氣還可以。到了中年以后,可能是生活困難,孩子多、家務重,脾氣變得暴躁,到老年后,她的行為越來越無法理喻。
在我家,日子過得最悲慘的是我二姐(我大姐去世早)。我二姐從1957年參加工作后,除留下自己的生活費外,全部工資都交給我媽;她結婚后住在我家,倆人生活費外,全部工資也交給我媽,幫我爸媽撫養著底下六個妹妹。
我媽沒有意識到,這是女兒的孝心,只是讓她晚年過好點,反而認為是應該的,因此折騰我二姐沒有底線。我們底下幾個姐妹惹我媽生氣了,二姐下班回來,莫名其妙地被我媽劈頭蓋臉地一頓罵。平時吃飯,我二姐只能吃青菜,我三姐青菜下面藏個荷包蛋呀、肉呀等。我媽被別人哄糊涂了,高價買下10斤紅棗,過后她明白自己吃虧了,逼著我的姐夫買下。
我姐第一個生的兒子,我媽好不容易看到男孩,要外孫姓我家的姓,我姐夫同意了;要由她來養,我姐也同意了就這樣,我大外甥成為我家的“國寶熊貓”,我十二歲的七妹抱他背他,真是人不離手,全家都很寵溺他。我姐的第二個兒子,因為姓了我姐夫的姓,我媽就不愛了,高興了看兩天,不高興了就叫送走。其實我二外甥長得很可愛的,白白胖胖的,兩條小小的短腳,蹣跚地走著,嘴里牙牙學語,讓人忍不著要把他抱起來親一口。我媽就是不愛,3歲后去上托兒所了,從此后我媽高興了,就讓我姐把孩子放在家里,說她照顧,過幾天不高興了,叫我姐把兒子帶走。
我姐給我說:“小孩子又不是東西,他每天要吃要喝要人照顧。媽一會兒讓把二外甥接出來,放家里,過幾天不高興了又叫把人帶走,托兒所又不是我家開的?!闭姘盐医阏糜逕o淚。最后一次,我姐把二外甥從家里接出去后(那時我姐我姐夫已搬出去了),自己請了幾天假,又去婦女用品商店上面的那家托兒所,求爺爺告奶奶的,人家托兒所才收入。
我二姐搬出去了。那時我家除了一個上山下鄉的妹妹外,全部工作了。我爸每月82元,我把女兒放在上海每月寄25元(當時我的工資是45元),我八妹每月寄15元到家里,應該說家里日子是很好過的了(當時一個人的生活水平也就15元吧),可是我媽還時不時問二姐要錢,不給就去單位鬧。試想一下,一個頭發花白、瘦瘦的身子駝背的老太大,站在門口連哭帶說(當然是滿嘴胡說),周圍一群看熱鬧的人,當事人是如何尷尬?所以我姐不給也得給啊。
解放后,國家不準打麻將,我媽就偷偷出去打麻將,在L家阿婆家打牌被派出所抓進去過,是我二姐去保出來的,后來又去別的地方打牌,又被派出所抓了,我姐和我小妹再去把她保出來。
更無法理解的是,她為了給我三姐辦出爾反爾的事,我二姐感到很為難,沒有答應;這下捅了馬蜂窩了,我媽哭罵了幾天,看沒有效果,干脆上吊,以此來逼迫我姐就范,最后我姐不得不屈服了。在小說中出現的:有些女人“一潑二跳三上吊”,在我媽身上演繹得淋漓盡致!
我大妹結婚后,生了一兒一女,當時在上海上班。我妹留了她們三人的生活費后,沒有多余的錢,我媽就不愿意了,成天罵,我妹修養好,不啃氣。我妹夫從外地來上海看望妻兒,我媽不讓進我家門,我妹夫無奈只能去招待所住,夫妻倆只能在招待所見面。
我妹的女兒只有一歲多,換下來的尿布,我媽給堆著讓我妹下夜班回來洗。到后來我媽木盆也不讓用;我妹沒有辦法,拿了一只老式木凳子,把木凳子翻過來,凳子板底下,四周裝有約10公分的木板。我妹把尿布放在四塊木板中,在自來水龍頭下,靠四塊木板積的那些水來洗。最后我妹也離開了上海。
我女兒103天就放在上海由媽照顧著,那時我每月工資45元,給上海寄25元當女兒的生活費,但我媽呢,我女兒剛滿一歲就給她斷奶了,早上連根油條都不給她吃,只是蘿卜頭、醬菜、泡米飯,所以孩子身體不太好。
1975年時,我媽帶著我女兒到我工作的地方。有天晚上,我媽、我、六妹、八妹都圍在桌子邊吃飯。我不知說了句什么話,我媽勃然大怒,開始罵我,我申辯幾句,她把桌子掀了,飯菜全部倒在地上,就這還不解氣,撲上來打我(那時她很瘦),我二個妹妹拉開我,把她勸走了。
她開始住在我六妹家,六妹是唯一一個不怕我媽折騰的人,她在那住了不幾天,又去我八妹單人宿舍?。ㄎ野嗣媚菚r未婚),住不了幾天,我媽又尋事了,拿了凳子坐在宿舍門口,一邊哭一邊用上海話說著,我八妹實在是害怕她了,把吃的用的托單位的同事送到宿舍,自己就不露面。
有天我正在辦公室與同事探討技術問題,忽然我女兒進來找我。我當時都愣住了,問她:“怎么來了?”她說:“我跟娘娘來的(我媽農村老家對外婆的稱呼)?!蔽覇枺骸澳悄锬锶四??”她說:“在外面?!彼f:“你認識路?”她說:“嗯。”我出廠門一看,我媽靠在墻上,灰白的短發有點亂,一臉憔悴,穿一件灰色罩衣,高高瘦瘦的身體靠在墻上,看上去像個乞丐。一見我,她說:“你爸身體不好,我要回上海照顧你爸了。”
盡管我媽與我鬧得很不愉快,畢竟是我媽,她回去我就得給買車票,所以我答應她,明天送她走。給她買車票,一張車票24.8元??晌覜]錢,每月工資哪有余錢呢?我沒辦法,只好找廠長,從工會借了50元,給我媽買了車票后,剩下25元給我媽帶去,作為我女兒的生活費。這50元,工會補助了25元,我開工資后還了25元。
我媽回上海了,我想想自己真悲哀!上學去申請學費全免,到中專校上學,只帶一條蓋被一條床單,又去申請二條草墊子當墊被,工作了,又因她要來西安玩,而去工會申請補助。
哎!如果出身可以選擇的話,我寧可不來這世上,也不愿投胎到這樣一個家,有這樣一個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