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滲入厭火國焦土時,凌綰月站在廢墟的最高處,站在斷裂的祭壇邊緣。
從北境卷來的黑云吞沒了殘存的星輝,焦土上橫陳的青銅殘骸泛著冷硬的青灰色,像一具具巨獸的骸骨。
腳下的青銅碎片仍泛著暗紅余溫,像無數雙未瞑目的眼。
她赤著腳踩過融化的黑曜石,已被雨水泡成泥濘,每一步都陷進黏稠的、泛著熒光的綠漿,那是熒惑星力與灰燼混合的殘渣,踩上去時會發出細微的嘶鳴,仿佛萬千亡魂在泥淖中嗚咽。
風卷著灰燼撲在臉上,帶著朱萸與白茅焚燒后的苦澀,混著血肉焦糊的氣味,刺得她鼻腔發酸。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就像是一場夢。
“為什么......”
凌綰月攥緊胸口的衣襟,她甚至可以清楚的感受到熒惑碎片在皮下突突跳動。
“為什么......!”
她突然發狠似的捶打地面,星砂隨著拳風濺起,又在觸及熒惑星核時化為虛無。
災星。
果真是災星。
雨水突然傾盆而下。
她仰起頭,任由冰冷的雨箭刺在臉上。那些本該滋養萬物的星光,此刻正被熒惑星核貪婪吸食。
前16年修煉所生的星力一夕間被熒惑吞噬殆盡,體內空蕩蕩的,甚至不如一個幼童。
冰冷的雨水,像無數根細密的銀針,刺穿著這片被火焰舔舐過的焦土。
空氣里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糊味、灰燼的苦澀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凌綰月跪坐在泥濘里,雨水混合著泥漿從她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入她微微張開的嘴中。
苦澀?
不,這味道早已在那場焚盡一切的大火里定了調,刻進了她的靈魂。
她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痛,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
指尖劃過脖頸冰冷的皮膚,那念頭如同跗骨之蛆——
抹下去,一了百了。
可是……巫族數萬萬的冤魂在地下睜著眼,她有何面目去見?
“你是,巫族余孽。”
一個男人的聲音,冰冷、平直,毫無情緒,如同墓穴里刮出的陰風,幽幽地從她身后響起。
“余孽?”
凌綰月笑了,笑聲起初低沉,繼而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破碎感,在這死寂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笑聲在空曠的廢墟上回蕩,撞在焦黑的斷壁殘垣上,又被冰冷的雨水狠狠砸碎。
“哈哈……余孽……好一個余孽!”
她笑得幾乎喘不過氣,雨水趁機灌入喉嚨,嗆得她劇烈咳嗽。
她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混合著雨水和難以分辨的污跡。
然后,她撐著顫抖的膝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緩緩轉過身。
火焰早已熄滅,只留下大片大片猙獰的、冒著青煙的黑色瘡疤。
就在這片瘡疤之上,無聲無息地矗立著一群黑衣人。
他們仿佛是從地獄的陰影里直接凝聚出來,與這片焦土融為一體。
臉上覆蓋著猙獰的鬼面面具,空洞的眼眶在偶爾穿透烏云的慘淡月光下,反射著非人的幽光。
雨水順著他們冰冷的面具流淌,匯聚到下頜,滴落在同樣漆黑的衣袍上。
他們的腰間,露出的劍柄和一小截劍鞘,在微弱的月光下,泛著一種比雨水更冷的、金屬特有的幽寒,如同毒蛇的獠牙。
“是,也不是。”
凌綰月的聲音輕飄飄的,像一縷隨時會被風吹散的游魂。
她看著他們,眼神空洞,又像是穿透了他們的面具,望向某個更遙遠、更黑暗的深淵。
“凡巫族者,殺無赦。”
領頭的黑衣人再次開口,沒有理會凌綰月的話。
他聲音依舊平直,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
“是你們吧。”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陣嘆息,飄蕩雨聲之中,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
“是你們的陰謀吧。”
黑衣人首領沉默,面具下的目光冰冷如鐵。
他沒有回答,只是雙手驟然加速,十指翻飛,瞬間結出數個復雜到令人眼花繚亂、充滿不祥氣息的印訣。
與此同時,他身后的所有黑衣人動作整齊劃一,如同提線木偶,同時開始結印。動作迅捷、精準,帶著一種冷酷無情的韻律。
地面,那被雨水浸透、被火焰灼燒過的焦黑泥土,驟然亮起!
一個龐大而復雜的六芒星陣,以黑衣人為核心,如同活物般在地面蔓延開來。
銀白色的星紋線條流淌著冰冷、純粹卻又無比強大的星力,它們彼此勾連、旋轉,構成一個精密而充滿壓迫感的囚籠。
那光芒本該是圣潔的,此刻卻散發著令人心悸的罪惡與毀滅氣息。
空氣在這星陣的光芒下扭曲、哀鳴,連落下的雨水都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排斥開,形成一片詭異的真空地帶。
嗡——!!!
一股龐大到難以想象的星力洪流,從星陣中心轟然爆發!
如同無形的山岳,帶著碾碎一切的意志,狠狠壓在凌綰月的身上!
“呃啊!”
凌綰月悶哼一聲,身體劇震。
她感覺身體里的每一寸經脈都被這股恐怖的力量死死壓制,甚至被凍結!
丹田空空如也,經絡如同被寒冰堵塞。
雙腿再也支撐不住這恐怖的壓力和身體內部的空虛,她“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膝蓋深深陷入冰冷的泥濘之中。
長發被無形的力量掀起,在身后瘋狂舞動,混合著雨水,如同黑色的絕望旗幟。
她跪在那里,像一尊被遺棄在末日廢墟中的、等待最終審判的古老神女雕像,脆弱而悲愴。
死亡的陰影徹底籠罩下來。
她看著那越來越亮、越來越近的六芒星陣核心,毀滅的光芒在其中醞釀。
掙扎著站起來?
凝聚星力反抗?
都成了可笑的奢望。
身體沉重得像灌滿了鉛,星力被抽空的感覺讓她連抬起手指都無比艱難。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毀滅的光輝逼近。
“呵……”
一聲極輕、極淡,仿佛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的嘆息,從她唇間逸出。
那聲音里,揉碎了疲憊、不甘,還有一絲認命的解脫。
“隨它去吧……”她放棄了。
身體里最后一點力氣似乎也隨之抽空。
她閉上眼,等待著那最終的湮滅降臨。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
嗡——!
一聲微不可聞,卻清晰在她靈魂深處響起的輕鳴!
她束發的發帶驟然崩裂!并非外力所致,而是源自她發絲本身!
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溫暖、無比熟悉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被最后一滴巖漿喚醒,猛地從她的三千青絲中迸發出來!
是長老!
是長老死前,耗盡最后心血,將殘存的巫族本源星力,如同封印火種般,悄然封印在她這一頭長發之中!
這股力量在絕境中被死亡的威脅徹底激發!
這股力量雖然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遠不及星陣的浩瀚,但它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純粹,如同絕望黑夜中燃起的唯一火苗!
它沒有試圖去對抗那龐大的壓力,而是瞬間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如同涓涓細流找到了歸海的通道,猛地灌入她因透支而干涸的右眼!
“呃——!”
凌綰月發出一聲痛苦的嘶鳴,右眼瞬間灼熱得如同要融化!
那赤金色的離火瞳在這一刻,亮度超越了太陽!
不再是防御的墻壁,而是化作了一柄開天辟地的神矛!
“轟隆——!!!”
一道凝練到極致、仿佛能洞穿虛空、焚盡九天的赤金光柱,從她的右眼中狂飆而出!
它無聲無息,卻又帶著毀天滅地的意志,瞬間撕裂了那龐大而冰冷的六芒星陣!
銀白色的星紋如同脆弱的琉璃,在接觸的剎那便寸寸崩解、蒸發!
光柱毫無阻礙地貫穿了黑衣人群!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沒有慘叫,沒有掙扎。
那一個個猙獰鬼面下的身影,如同被投入烈陽的冰雪,在那道純粹毀滅的赤金光柱下,連影子都來不及留下,便無聲無息地化作了最細微的飛灰!
他們的衣物、面具、武器,乃至他們存在的痕跡,都在瞬間被徹底抹除!
原地只留下一個巨大的、被瞬間燒熔又急速冷卻的琉璃狀坑洞,邊緣還在冒著絲絲青煙。
雨水落在上面,發出嗤嗤的響聲,蒸騰起大片白霧。
只有那個領頭的黑衣人,在身體即將徹底湮滅的最后一剎那,面具下似乎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駭。
他用盡最后殘存、即將消散的意識,拼盡全力,將最后一絲星力凝聚成一道無形的、跨越千里的神念,射向某個遙遠而黑暗的存在:
“失……敗……”
他的身體,徹底消失在赤金的光焰余波中。
赤金光柱緩緩消散。
凌綰月眼中的赤金光芒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間被一片死寂的灰白覆蓋。
那股強行注入的星力,如同最猛烈的毒藥,瞬間抽干了她身體里最后一絲生機。
長老封印的最后星力,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族老……”
“噗——”
一大口鮮血再也無法抑制,猛地從她口中噴出,在冰冷的雨水中暈開刺目的猩紅。
視野迅速模糊、旋轉、變暗。
焦土、廢墟、雨幕、那還在冒著熱氣的琉璃坑洞……一切都在飛快地遠離。
她的身體軟軟地向前倒去,像一片失去所有支撐的落葉,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泥濘的焦黑土地上。
長發凌亂地鋪散開來,如同黑色的水草,浸在血水和雨水里。
意識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前,她仿佛聽到雨滴落在琉璃坑洞上發出的、空洞而遙遠的回音。
世界,徹底陷入死寂。
只有冰冷的雨,還在不知疲倦地沖刷著這片死地,也沖刷著地上那具失去知覺、仿佛與廢墟融為一體的纖細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