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頂端立著半截胡楊殘骸，漠北的雨水比金子還稀罕，蕭綰赤腳踩在發(fā)燙的沙粒上時，腕間銀鈴正在吟唱。阿勒汗昨日用紅柳枝編的花冠歪戴在她鬢邊，沙漠玫瑰干枯的花瓣簌簌落在肩頭，癢得像他笨拙的指尖撫過胎記時的戰(zhàn)栗。
“綰綰來追我呀！“阿勒汗的聲音混著沙棗花香飄來。他今日換了件褪色的靛藍(lán)袍子，襟口歪歪扭扭縫著中原樣式的盤扣——蕭綰認(rèn)得那針腳，與掖庭老太監(jiān)替她補(bǔ)過的荷包如出一轍。
追到月牙泉邊時，蕭綰的繡鞋陷進(jìn)了流沙。阿勒汗折返時卷起一陣裹著薄荷香的風(fēng)，他蹲下身替她拔鞋子的模樣，讓蕭綰想起掖庭那只總來偷魚干的野貓。青年后頸的刺青在日光下泛著青，竟是半闕《詩經(jīng)》配著漠北牧歌的曲譜。
“阿勒汗會唱《關(guān)雎》嗎？“蕭綰故意將羅襪浸入泉水，腕間銀鈴撥出漣漪。賀蘭錚突然僵住，瞳孔里漫起霧氣，從懷中掏出個陶塤抵在唇邊。破碎的音符驚起飲水的沙雀，那曲調(diào)分明是中原的《采薇》，尾音卻轉(zhuǎn)成了漠北的《孤狼謠》。
泉水倒影晃碎時，蕭綰看見阿勒汗腕骨舊傷滲出血珠。他恍若未覺，只顧用柳枝在沙地上畫著交頸的鸞鳥，鳥喙處卻點(diǎn)著漠北狼圖騰。蕭綰的淚突然砸在沙畫上，濕潤的痕跡竟與她幼時在冷宮磚地上畫過的圖案重合——那是崔嬤嬤用炭筆教她的，說是“故鄉(xiāng)的云“。
黃昏時分起了沙暴，阿勒汗拽著她躲進(jìn)廢棄的烽燧臺。殘破的壁畫上，抱著銀鈴的漢家女子與佩狼首刀的漠北武士正在對飲。蕭綰的指尖撫過斑駁的朱砂，在女子眉間胎記處停住——那抹紅竟會隨月光變幻深淺，與她肩頭的鸞鳥如出一轍。
“冷...“阿勒汗突然從背后環(huán)住她，下頜抵在她發(fā)頂輕蹭。蕭綰在他懷里轉(zhuǎn)身，驚覺青年眼中噙著水光，與壁畫武士落淚的模樣重疊。他顫抖的指腹按上她胎記，沙啞的嗚咽混著塤聲在石壁間回響：“阿娘說……會唱歌的銀鈴……能把走丟的魂魄喚回來……“
夜半風(fēng)歇時，蕭綰在烽燧臺角落發(fā)現(xiàn)半掩的陶罐。褪色的襁褓裹著枚裂開的銀鎖，正面刻著“長命百歲“，背面卻是漠北文字的“自由如風(fēng)“。鎖芯里藏著綹胎發(fā)，發(fā)絲纏著根褪色的紅繩——與阿勒汗終日佩戴的那根，分明是同一種編法。
晨光染紅沙海時，阿勒汗蜷在干草堆上熟睡。蕭綰輕輕撥開他汗?jié)竦念~發(fā)，那道舊疤下靛青的刺青終于清晰——竟是句被風(fēng)沙侵蝕的中原詩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她腕間銀鈴無風(fēng)自響，驚醒了睡夢中的青年。
“綰綰的鈴鐺在叫我。“阿勒汗突然綻開燦爛的笑，將銀鈴貼在胸口傷痕處。蕭綰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與鈴聲共振，青年的掌心覆上她手背，帶著沙粒的粗糲：“這里住著小鈴鐺，現(xiàn)在……住進(jìn)媳婦的心跳了。“
遠(yuǎn)處傳來牧人呼喚，阿勒汗蹦跳著去追走失的羔羊。蕭綰握緊那枚銀鎖，突然發(fā)現(xiàn)鎖芯夾層露出泛黃的紙角——竟是崔嬤嬤字跡的童謠殘頁，墨跡被淚水暈染成漠北的地形圖。她抬頭望見賀蘭錚逆光的身影，沙塵在他周身鍍上金邊，像極了冷宮舊畫上踏沙而來的故人
阿勒汗昨日用沙棗花汁給她染的指甲正在褪色，指尖透出淡淡的珊瑚紅，像極了掖庭墻角年年綻放的虞美人。
“綰綰看這個！“阿勒汗頂著一頭濕漉漉的卷發(fā)沖進(jìn)帳篷，懷里抱著個彩陶罐子。雨水順著他的睫毛滴在陶罐表面，洗出暗紅色的圖騰——懷抱銀鈴的漢家女與撫琴的漠北少年，衣袂交纏處綴滿星子。
蕭綰指尖撫過陶罐缺口，豁口處露出的內(nèi)壁竟刻著半闋《子衿》。阿勒汗突然搶過陶罐往地上一摔，飛濺的碎片里滾出個褪色的錦囊。他孩子氣地扯開絲繩，倒出把混著沙粒的琉璃珠：“阿妹的彈珠！“
雨幕中傳來牧笛聲，阿勒汗眼神倏地空茫。他抓起琉璃珠沖向雨簾，玄色衣袍被風(fēng)鼓起如受傷的鷹。蕭綰追出去時，見他跪在初生的綠洲旁，正將珠子一顆顆埋進(jìn)沙里，每埋一顆便用漠北語念句童謠。
“這棵給會跳舞的胡楊……這顆給迷路的沙狐……“雨水沖刷著他后頸的刺青，那串《詩經(jīng)》在肌膚上洇成青色的河。埋到最后一顆幽藍(lán)琉璃時，他突然仰頭看向蕭綰：“這顆給被風(fēng)吹散的妹妹。“
蕭綰腕間銀鈴?fù)蝗蛔园l(fā)響成急雨，她蹲下身握住阿勒汗顫抖的手。青年掌心躺著那顆藍(lán)琉璃，內(nèi)里竟封著片干枯的虞美人花瓣——與崔嬤嬤塞給她的香囊中的花瓣，脈絡(luò)走向分毫不差。
當(dāng)夜篝火晚宴，老牧人彈起十二弦的冬不拉。阿勒汗拽著蕭綰加入舞群，火光將他睫毛的影子投在她頸間胎記上。旋轉(zhuǎn)間，蕭綰瞥見青年腰間紅繩系著的龜甲，裂紋竟與她幼時在掖庭占卜用的那枚完全一致。
“阿勒汗可記得這個？“她故意將酒盞傾灑，奶酒在沙地上畫出龜甲紋路。阿勒汗突然安靜下來，解下龜甲按進(jìn)濕潤的沙畫，裂紋奇跡般重合。他指尖沿著裂縫游走，哼出的調(diào)子正是蕭綰在冷宮常聽的《折柳曲》。
暴雨驟至?xí)r，兩人躲進(jìn)廢棄的商隊(duì)馬車。蕭綰在車轅夾層發(fā)現(xiàn)半卷殘譜，被蛀蟲啃食的絲帛上，《陽關(guān)三疊》的工尺譜旁注著突厥文的轉(zhuǎn)音標(biāo)記。阿勒汗湊過來呵氣取暖，潮濕的呼吸拂過她耳垂：“阿娘說……中原的月亮要用胡琴來摘……“
后半夜，蕭綰被斷續(xù)的塤聲驚醒。循聲找到沙丘后的賀蘭錚時，他正對著初升的弦月吹奏《長相思》。青年腳邊堆著濕透的沙棗花，每片花瓣都擺成中原的“歸“字。月光照亮他衣襟的盤扣——褪色的紅線里，竟纏著根與崔嬤嬤妝匣中相同的孔雀翎。
“這是阿娘教我的第一支漢曲。“阿勒汗將塤塞進(jìn)她掌心，陶土還殘留著體溫，“她說等月亮缺到第七夜，就能接回被風(fēng)沙帶走的人。“他忽然抓起把濕沙按在她腕間銀鈴上，沙粒順著鈴鐺的鏤空紋路漏下，在月光下拼出半幅星圖——正是蕭綰胎記的形狀。
晨光染紅沙丘時，蕭綰在馬車底板下發(fā)現(xiàn)個暗格。褪色的襁褓裹著把斷弦的胡琴，琴軸處刻著“綰“字，與她幼時在掖庭廢墟挖出的那把竟是同款工字?jǐn)嗉y。琴腹中飄出張焦黃的紙，崔嬤嬤的字跡被水漬暈開：“朔月夜，鈴鐺會找到回家的路。“
阿勒汗的鼾聲從身后傳來，青年蜷縮在干草堆里，手中還攥著把沙棗花。蕭綰輕輕撥開他額前碎發(fā)，那道舊疤下的刺青在晨光中終于清晰——“與子偕臧“的“臧“字被改成了漠北語的“自由“。她腕間銀鈴無風(fēng)自動，驚落草葉間的夜露，正滴在青年夢中帶笑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