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里的空氣瞬間凝固。
皇帝臉上的溫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雜的神情,有痛心,有無奈,有憤怒,還有一絲深深的悲涼。他盯著姬昭月,良久沒有說話,那沉重的帝王威壓,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
姬昭月卻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她就是要賭一把,賭這位帝王心中,尚存父子之情。
終于,皇帝緊繃的嘴角松動了,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靠在了龍椅的椅背上,臉上浮現出一種蒼老的疲態。
“你以為朕不想管嗎?”他的聲音嘶啞而低沉,“朕不是不管,是不能管!”
他抬起手,指了指頭頂的鎏金龍紋藻井,又指了指窗外那四四方方的天空。
“這滿朝文武,這天下藩王,多少雙眼睛盯著他!當年他戰功赫赫,風頭無兩,已是許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那一場敗仗,更是將他推上了風口浪尖!”
皇帝的眼中燃起一簇壓抑的怒火:“朕若對他表現出半分偏愛,賞他一分,疼他一寸,那些人的刀子,就會立刻往他心口上多捅進一尺!他們會想方設法地證明他尚有威脅,會用盡一切手段置他于死地!朕將他扔在王府,對他不聞不問,就是要告訴所有人,他已經是個廢人,再無東山再起的可能!只有這樣,他才能活!”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姬昭月腦中炸開。
原來如此。
不是冷漠,而是保護。是一種帝王式的、殘酷而無奈的保護。為了保住兒子的性命,他只能選擇做一個看起來冷酷無情的父親。
姬昭月的心頭,竟也泛起一絲酸楚。她想到了秦墨那雙總是沉靜如水的眼睛,那潭水的底下,該埋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失望和傷痛。
她定了定神,順著皇帝的話,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所以,父皇從一開始就知道,當初那場敗仗,另有蹊蹺?”
“朕當然知道!”皇帝一拳砸在書案上,震得筆墨紙硯都跳了一下,“墨兒是朕的兒子,他的脾性、他的能力,朕比誰都清楚!那一仗,他絕不可能敗得那么慘,那么蹊蹺!”
“那您為何不徹查?”姬昭月追問。
皇帝臉上的怒氣瞬間被一種深沉的無力感所取代。他頹然地擺了擺手,聲音里滿是苦澀。
“如何查?”他反問,“當初人證物證俱在,指向他的‘罪證’環環相扣,天衣無縫。滿朝文武,親眼看著那些‘證據’呈上朝堂。朕是皇帝,但朕也不能在毫無根據的情況下,僅憑自己的懷疑,就去推翻一個鐵案。那會讓朝局動蕩,會讓天下人心不穩。”
他看著姬昭月,目光變得前所未有的銳利。
御書房內,寂靜得能聽見窗外風拂過殿角的輕響。
皇帝那番話里透出的疲憊與無奈,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姬昭月心頭。她看著眼前這位天下之主,第一次覺得,這龍椅,或許也是一座牢籠。
但同情歸同情,她可不是來聽故事的。
“父皇,”姬昭月的聲音清清冷冷,打破了這片沉凝,“既然您知道他是被冤枉的,那便不該讓他一輩子背著這莫須有的罪名,頂著‘叛國’的名頭茍活。這比一刀殺了他,更殘忍。”
她的語氣很平,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皇帝心中最柔軟也最痛的地方。
皇帝猛地抬眼,那雙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眸子里,翻涌著驚濤駭浪。他沒想到,這個兒媳,竟能如此一針見血。
“你懂什么!”皇帝的聲音里帶上了壓抑的怒氣,“朕是天子,一言一行,系天下安危。推翻鐵案,朝局必將動蕩,藩王蠢蠢欲動,邊境虎視眈眈!為了一個已經被廢的兒子,賠上整個江山社稷的安穩,你覺得值嗎?”
“值不值,不是父皇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而是他自己覺得值不值。”姬昭月毫不退讓,迎著皇帝的目光,“他曾是橫刀立馬,保家衛國的少年將軍,是百姓口中的戰神。如今卻只能困于輪椅,靠著別人的‘不聞不問’來換取殘喘的性命。父皇,您覺得,以他的性子,他甘心嗎?”
“他甘不甘心,都得給朕受著!”皇帝的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是被氣得不輕,“只要朕還在位一日,便能保他一日平安。朕能給他的,也只有這些了。至于你,”他話鋒一轉,目光落在姬昭月身上,緩和了些許,“你是個好的。往后安分守己地待在王府,朕保你一世榮華。”
這算是安撫,也是警告。
只要你們安分,我就保你們。可若是想翻案,攪動風云,那后果自負。
姬昭月聽懂了。
她心里冷笑一聲。一世榮華?她堂堂修真界姬家家主,會在乎這凡間的榮華富貴?她要的,是秦墨能重新站起來,是那些背后捅刀子的小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父皇的保證,兒臣心領了。”姬昭月福了福身,姿態放得恭敬,說出的話卻依舊帶著棱角,“只是,這樁案子,兒媳以為,還是得查。”
“放肆!”皇帝終于被徹底激怒,一拍龍案,“朕的話,你聽不懂嗎?”
“兒媳聽得懂。”姬昭月抬起頭,眼神亮得驚人,“父皇是皇帝,自然不能出爾反爾,攪動朝局。但兒臣不是。兒臣只是一介女流,是定南王府一個無足輕重的王妃。由我去查,神不知鬼不覺,查到了,是為父皇分憂,有了真憑實據,您再出手便師出有名。查不到,也牽連不到任何人,不過是婦人家的一點癡心妄想罷了。”
她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給了皇帝臺階,又表明了自己的決心。
皇帝怔住了,他死死地盯著姬昭月,仿佛要將她看穿。這個女人的腦子,到底是怎么長的?膽大包天,卻又心思縝密,每一步都踩在最關鍵的點上。
他沉默了。
御書房里,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良久,皇帝緊繃的身體像是泄了氣一般,往后一靠,聲音里帶著一絲被說服后的沙啞:“你若真能查到……滴水不漏的鐵證,朕……可以考慮。”
他終究還是松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