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依絆絆站在校門口的水泥檐下,看著雨水在臺階前織成密密的簾。弟弟依小川的書包帶滑到肘彎,她伸手幫他提了提,校服袖口立刻洇開深色的水痕。
“姐,柳一面的傘。“小川突然扯她衣角。
黑色傘骨劃開雨幕,傘面是冷調的深藍,像此刻烏云翻涌的天空。柳一面的白襯衫在傘下顯得過分潔凈,路過時帶起細微的風,有薄荷洗發水的味道。他目不斜視地踏進雨里,褲腳濺起的水花在制服皮鞋上綻開又落下。
“別盯著人看。“依絆絆捂住弟弟的眼睛,指尖沾到濡濕的睫毛。小川最近總在說這個轉學生,說他數學競賽拿了全國金獎,說他彈鋼琴時音樂教室的玻璃都在震動。十七歲少女的直覺讓她警惕,這樣耀眼的人不該出現在他們灰撲撲的世界里。
雨勢更大了。依絆絆摸出書包夾層的塑料袋,把弟弟的作業本裹了兩層。遠處居民樓的輪廓在雨霧中模糊成水墨畫,她數到第七個陽臺——晾著父親的中藥渣,深褐色的紗布在風里飄成殘破的旗。
“跑吧。“她握住小川的手腕。帆布鞋踏碎水洼的瞬間,身后傳來金屬卡扣彈開的輕響。
“依同學。“
雨聲忽然遠了。柳一面的聲音像他解數學題時的粉筆,篤定地劃過黑板。深藍傘面傾斜過來,遮住她發梢將墜未墜的水珠。他握傘的指節泛白,袖口露出一截銀色表鏈,秒針走動時閃著冷光。
“順路。“他說。
依絆絆的指甲掐進掌心。她認得這條路,梧桐道第三個路口右轉,老式居民樓與新建的別墅區隔著鐵藝圍欄對望。上周收廢品經過時,她看見柳一面在陽臺上澆花,白紗窗簾被風吹得鼓起來,像艘即將遠航的船。
“不用。“她把弟弟往身邊攬,“我們習慣淋雨。“
柳一面的目光落在她起球的毛衣袖口。那里沾著中藥漬,是今早幫父親熬藥時濺上的。依絆絆突然想起晨讀時,前桌女生議論他腕表的價格夠買輛轎車。雨點砸在傘面的聲音變得刺耳,她后退半步,濕發黏在頸側像冰冷的蛇。
“小川會感冒。“他突然說。
弟弟的咳嗽適時響起。依絆絆僵在原地,看柳一面蹲下身,傘柄輕輕碰了碰小川的膝蓋。“抓住我的書包。“他說。黑色雙肩包懸在少年清瘦的脊背上,牛皮掛牌被雨水洗得發亮,刻著“LYM“的花體英文。
三個人的影子在積水中搖晃。依絆絆數著腳步,第六十七步時聞到當歸混著艾草的味道——到家了。柳一面的左肩全濕透了,雨水順著下頜流進襯衫領口。他轉身時,依絆絆瞥見他耳后淡青的血管,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傘...“她剛開口就被打斷。
“明天還。“柳一面走進雨里,背影很快模糊成深藍的霧。依絆絆握緊尚有體溫的傘柄,金屬的涼意滲進掌紋。
樓道里飄著霉味。小川掏鑰匙時,依絆絆看見柳一面的數學筆記從弟弟書包里露出來。工整的解題步驟旁畫著潦草的涂鴉,是戴眼鏡的男孩和穿病號服的小人。
“他主動借我的。“小川耳朵發紅,“說看不懂可以問。“
依絆絆沒說話。擰開門的瞬間,中藥味撲面而來。父親在藤椅里咳嗽,電視機播著二十年前的武俠劇。她摸到玄關處的電費單,數字比上月又漲了一截。
廚房的砂鍋還在冒熱氣。依絆絆攪動著黑褐色的藥汁,看弟弟在作業本上畫鋼琴鍵。“他今天彈了《月光》第三樂章。“小川的圓珠筆在五線譜上跳躍,“手指快得看不清。“
水滴從傘尖滴落,在瓷磚上匯成小小的潭。依絆絆用毛巾擦拭傘骨時,發現內襯繡著銀色暗紋。是德語的“晨星“,針腳細密得像誰未說出口的話。
第二天清晨,依絆絆在梧桐道上數到第十二片落葉時,身后傳來鏈條鎖的聲響。柳一面推著自行車經過,車筐里躺著牛皮紙袋,法棍面包的香氣混著露水的氣息。他的校服外套隨意搭在肩上,露出里面灰色高領毛衣。
“傘。“她把折疊整齊的傘遞過去。柳一面沒接,目光掃過她手背的燙傷——昨晚煎藥時油星濺的。
“放車筐。“他說著跨上車。依絆絆看見他運動鞋上的泥點,新鮮的,還帶著操場橡膠粒的痕跡。原來優等生也會翹早自習去打球。
數學課代表來收作業時,依絆絆正把退燒貼塞進弟弟書包。小川的額頭有點燙,但他說今天有全市物理競賽的選拔。“柳一面幫我復習了電路圖。“弟弟的眼睛亮晶晶的,“用鋼琴鍵當電阻講解。“
依絆絆轉頭看向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柳一面在草稿紙上畫函數圖像,腕骨抵著桌面,鋼筆尖在晨光里劃出流暢的弧線。他的側臉被窗框分割成明暗兩半,睫毛在眼下投出羽毛狀的影。
放學時又在車棚相遇。柳一面單腳撐地,看著依絆絆給生銹的自行車鏈條上油。她的校服裙擺沾著機油,發繩上的塑料珍珠缺了一顆。夕陽把兩個人的影子拉長又重疊,他忽然說:“后座螺絲松了。“
依絆絆愣神的瞬間,他已經蹲下身。工具箱里的扳手叮當作響,柳一面的袖口卷到手肘,小臂線條隨著用力微微繃緊。風掀起他后領的標簽,依絆絆看見衣料內側繡著同樣的德文。
“晨星。“她脫口而出。
柳一面的動作頓住。扳手磕在水泥地上,驚飛了覓食的麻雀。他抬頭時,依絆絆看見他瞳孔里搖晃的夕照,像深秋的楓糖漿。
“母親繡的。“他說,“她喜歡肖邦。“
鏈條突然咔嗒歸位。柳一面起身時,依絆絆聞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松木香。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驚醒了暮色中沉睡的鴿子。它們撲棱棱飛過車棚鐵皮屋頂,羽翼割裂的云隙間,依絆絆看見今夜第一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