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王氏和李迥滿目好奇地盯著自己手中紙,清照脆生生道:“這可是二十貫的交子!”
“二十貫?!”王氏與李迥難以置信地面面相覷。
李迥忙問:“你哪來這么多錢?”
“二伯母給的唄。”清照揚眉一笑。
王氏湊近過來,仔細看過交子,疑道:“交子面額都是五百文或一緡的,這十貫……”
“不會是假的吧。”李迥滿臉寫著不信。
“這是熙寧年前的交子!”清照指著交子上的圖案,信心十足道:“瞧,鑄印、押字、隱密題號一個都不少!”
“熙寧年你都沒出生呢,到哪兒去見舊交子?別是道聽途說!”李迥抱著臂,深表懷疑。
“道聽途說?!”清照桃花眼微微一乜,“去年徐先生在講《鹽鐵論》的時候,借題論及到了國朝交子,細細講了交子的形制。”
清照這邊說著,腦子里倏忽閃過片段記憶,沒做多想便順口道:“去年交子就已增造發行到一百四十萬貫了。”
“好個記性!”李迥暗暗一贊,“這丫頭在紡績織纴上心思有限,可在課業上從不含糊,凡先生所講都能過耳不忘。看來徐先生確實講過交子,不過,我怎么一點印象也無?”
李迥訥訥不語時,清照陷入了恍惚中,“徐先生是講過交子,可不曾說過具體發行數額,一百四十萬貫這串數字,她確實親耳聽過,可同她說此話的人是誰?……”
清照不知所措了半天,腦海里好像有段塵封記憶突然被啟封,浮光掠影般零零散散地飄過來,似夢似幻,卻又那么真實。
“母親婦道人家,你又是閨閣小娘子,哪里知道交子的真偽。”
李迥的質疑聲傳入耳中,清照拎回了神,幽幽笑道:“哥哥不信,那就只好留著我自用嘍。只是,可惜了姻眷舅舅對你的一片心啊!”
李迥怔了怔,“舅舅?”
“這交子是令舅早年給你母親的,她一直沒舍得用。”清照斂容道。
想起舅舅,李迥的眼里微微濕熱。
王氏聽了女兒的話,打消了心中疑慮,嘆道:“我都已經同嫂子說了好幾次,迥郎在京的開銷,不必掛心,叔父照應侄兒,天經地義,哎,你二伯母呀,生怕給咱家添負擔。”
清照長睫顫了顫,腦子里剎那又掠過一片記憶,心中不由一驚。“我怎會曉得來年之事?真奇怪!難道是因那個夢嗎?且不說這夢是真還是假,二伯母的交子絕不能攥在手里落得一文不值。”
想到這里,她說出了石破天驚的話。“朝廷濫發交子,遲早會出亂子!現交子都貶值得厲害,舊交子今年不兌,明年就成廢紙了。馬行街的金銀鋪里舊交子尚可兌五成現錢,哥哥還是盡早兌了吧。”
李迥被她這話驚得倒吸了口氣,“抽五成!這也太狠了。”想了想,不以為然地一哂,“交子的信譽有官府作保障,妹妹何來杞人之憂?”
年長的王氏閱歷過幾次交子變革,不似李迥想得那般簡單,她側過臉盯著清照,一臉詫異地問,“照兒這些話是從何處聽來的?”
清照心中郁郁,忽來的記憶,連她自己都覺得恍惚,一時半會也說不清道不明。
“告訴他們我一覺醒來能夠未卜先知嗎,不,不,他們一定以為我腦子不正常。”
見王氏眼中疑惑未散,清照第一次打了誑語,“都是聽徐先生講課時說的。”
“徐先生還講過這些?”李迥怔怔的有些出神,末了,嘴角扯出一絲苦笑,暗道:“怎么徐先生只在我睡覺時講這些切實有用的。”
他與清照曾一起在泰山書院讀書,每日雞鳴即起,匆匆趕往書院,睡眠嚴重不足,不打盹兒才是怪事。
暗自嘟囔著他轉眸看向了妹妹,陽光透過舷窗,灑在她凝脂玉面上,韶華瀲滟,方及笄的她,正如妙筆丹青下的人兒,美得不可方物。
雖然妹妹有些“不務正業”,在他眼里卻也配得上秀外慧中四字,起初,他對妹妹上學這事抱有成見,無奈叔父秉持文育上兒女平等的觀念。后來因妹妹在他偷懶時能捉刀代筆,他也就再無微詞了。
他是沒意見了,可同窗中有那么幾個家伙卻一直怏怏不服,還有長舌婦們在她上學的路上總會交頭接耳地說三道四。可就這么著,妹妹還是一日不落地上了六年學,且比男孩子們還學有所成。他以為妹妹會一直讀滿學制,可就差半年卒業,卻終止了學業。
那日,一向康健的妹妹竟破天荒請了病假。
課間如廁時,他聽到三個崽子偷偷講著喁喁臟話。
馮啟明道:“先生是老糊涂了,拿個丫頭片子的文章說個不休。”
劉嗣斗道:“先生沒夸你,你吃醋了吧。”
馮啟明道:“呸,誰稀罕吃她鳥醋,只是咽不下這口氣,叫個小娘子比下去,你們就不氣?”
劉嗣斗道:“我不氣,好男不跟女斗,跟個小女娘比什么。”
楊不畏道:“得啦~你就別大言不慚了!你連看都不敢正眼瞧人家,還能比個啥。”
劉嗣斗咕噥道:“還不是因為李迥一刻不離地護著,要不,我一手就能把她給掰成兩截……還說我呢,你不也一樣,一同她說話就緊張地結巴。”
馮啟明嗤笑一聲,“瞧你倆,一個窩囊,一個孬,那個夜叉有什么可怕的。”
劉嗣斗撓了撓頭,“母夜叉不是又黑又肥,一臉橫肉嗎,她哪里像?”
楊不畏道:“對呀!她可是臉色白白,細胳膊細腿的,說她像個小妖精還差不多。”
馮啟明道:“哼,反正不是蜘蛛修煉成的精,就是肚里藏書的夜叉,不男不女,非我族類。”
劉嗣斗道:“你呀,上次將她的書藏起來,嚇得不輕,也就敢在背地里過過嘴癮吧。”
馮啟明哼了哼,“明日就讓你們見識一下本公子的手段。”
劉嗣斗笑道:“你且說說要如何作為,我給你參詳參詳,別又在人前現眼。”
馮啟明猥瑣一笑,“今日先生不是留了功課嗎。”
劉嗣斗不解道:“反裘而負薪,愛其毛,不知其皮盡也。這典故議論又難不倒她,你要怎耍?”
只見馮啟明的手從褻褲里掏了出來,指間捏了一根莫名部位的體毛,一臉壞笑道:“明日我將功課告知她時,順便讓她猜猜此毛是何處之毛。”
那日,他是如何將那三個齷齪崽子打得哭爹喊娘,現在倒也記不大清了,只記得他氣沖沖地狂奔回家,正要開口勸嬸子不要讓妹妹上學時,卻聽嬸子道:“照兒以后不能同你一道上學了。”
“妹妹得了什么病?”他瞪大了眼睛,不安地問。
“無病!”嬸子不自然地笑了笑,旋即煞有介事道:“是……天癸至,任脈通,太沖脈盛。”
這話說得很是新奇,他尋思了半晌,才了然地嘿然一笑。
初潮后,妹妹愈發脫了女童的稚氣,身姿一日比一日窈窕。他以為妹妹總能如尋常小娘子一般拿起針線來,卻見她依舊是看書時多,做紅時少。
妹妹還是原來的妹妹,可書院卻是物是人非了。
劉嗣斗每日唉聲嘆氣地說無趣;楊不畏每日無精打采地說無聊。
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馮啟明越來越沉默寡言,時常盯著妹妹的空位看得出神,放學時還總是繞道故意經過他家門口。這次他們上京,渡口瞥見的那道身影,李迥確定是馮啟明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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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射入艙內,坐在光影里的王氏卻嘆出氣來,“哎~這孩子,在船上也能玩得沒邊沒界。”
話音剛落下,就傳來噌噌噌蹬樓梯的腳步聲,艙門一開,跑進來個滿頭大汗的童子。
王氏取出帕子替他擦了擦額上汗,嘴里責道:“上躥下跳,你也不嫌累,這又去哪里瘋玩了?”
李迒興奮得眼里放光,“船尾那里有傀儡戲,在水里變臉,一會兒是紅頭雷震子,一會兒是白七爺,拉著老長的紅舌頭,可有意思了。明天還有……”
王氏沉著臉,打斷了兒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兒,你趕緊將《論語》理熟些,好生準備你爹爹盤考。”
李迥收起書本為李迒騰出了位置。李迒神色懨懨地坐了過去,嘴里咕噥,“都讀了八百遍了,還叫讀……”
想著李迒的話,一絲疑惑掠過清照心頭,“這季節,水還涼著呢,怎會有水傀儡?”
“還不快讀?”王氏朝發愣的兒子嗤道:“再不看上兩眼,如何鯉庭!”
李迒隨口一問:“啥是鯉庭?”話一出口,方覺不妙。
王氏橫眉肅目,“哼,你不是說誦讀了八百遍嗎,怎么連鯉庭都不知?”
李迒不慎露了底,生怕王氏引伸到惡補,巴巴的將求助的目光瞥向了堂兄。
李迥懶得理他,閉上眼來佯裝坐寐。
他又將可憐巴巴的目光投向了姐姐。
清照取過紙來默默寫下一行字。
紙張一擎,李迒的嘴角也跟著一彎。“方才是我一時沒想起來罷了。”
背對著清照的王氏以為兒子想起來了,眸光一亮。
李迒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道:“鯉庭,典出《論語·季氏》。”
王氏一聽喜形于色,頷了頷首,溫聲又問:“那,這則典說的是什么故事?”
李迒抬袖故作抹汗,眼神偷偷地溜向了清照。
清照筆端一頓,腦子里拐了道彎。
“他日趨庭,叨陪鯉對。”李迒照著清照寫的,只念出了兩句便頓在了那里。
白紙黑字,答案一定在上,可那蠅頭小楷小得跟螞蟻似的,根本就看不清楚,李迒心里直罵,卻又不好發作出來,情急之下只好自己天馬行空了一番。
“鯉庭……嗯……叨陪鯉對,就是……子曰……若要叨擾吾身,上庭攜尾鯉魚。”
“哈哈~~”隨著李迒話音一落,艙內三人笑翻了天。
“虧你想得出來啊。”王氏哭笑不得。
好歹蒙混過去了,李迒如釋重負。聽了講解,他小心思一動,“哦~原來孔圣人只是過問兩句,沒逼著兒子去讀書啊……”
吸了吸鼻涕,他又問:“孔子為何給兒子取名“鯉”呢?”
聽李迒插科打諢,王氏氣不打一處來,“啪”的一掌打在了兒子的脊背上。“到下船為止,你就老實呆在艙里誦讀《論語》,休想再去玩!”
李迒挨了打,還要誦讀《論語》,明日水傀儡也看不成了,心里一陣憤懣。
他剜了眼案上的《論語》,恨聲道:“哼,我知道孔子為何給兒子起名鯉了,他呀,就是個老餮!”
見三人匪夷所思地盯著自己,李迒索性信口開合。“荷蓧丈人說孔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可見孔子對莊稼一竅不通。他還曾言,‘君子要遠離庖廚’,他自己不喜動手料理,對吃食卻是窮講究,說什么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
“哼!”他小鼻子里哼出一聲來,“這不吃,那不吃的,挑剔得緊,一天到晚就想著美味,給兒子都能起名為鯉,可見他就是個好吃懶做的人,飽食終日,閑得沒事可做,寫一堆書來,害得后人不得安生。”
童音稚稚,無遮無羈。
“欸,欸,《論語》可不是孔子所著,君子遠庖廚,亦非孔子所言。”李迥笑得直抖二郎腿。
清照掩口輕笑,不經意間目光掃到了李迥的鞋底,垂眸再細看甲板,一串殷弘足印讓她頭皮瞬間麻裂。
“哥哥……”她顫聲問道:“你鞋底沾的……是不是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