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濟河自咸豐門流進汴京,再由善利門東流濟州。元豐七年經過一番疏浚,注了河水后水量即增。一開春,官艘賈舶便在這條河上往來穿梭地熱鬧不歇。
岸邊的垂柳蔥蔥蘢蘢,青枝綠葉間飛燕唧唧喳喳地鬧著春意,都門渡口為接風餞別,已設了幾處帳篷。
酉時將至,相逢別過的一波人已散盡,只剩寥寥幾人零散地分坐在了兩邊。
臨水席間坐著一青年,他垂眸望著手中的茶盞,似乎在等什么人,意態甚是聊賴。
忽然一陣風猝然撲面,再睜眼時他面前落下一道人影。
“道甫啊,不好意思。有事耽擱,讓你久等了。”
被喚作道甫的青年忙起身一禮,“哪里,任伯兄雁塔題名,愚弟都沒去道賀,已是失了禮,今日上任定武,再不來相送,就說不過去了。”
謝克家,字任伯,今年中第,面前青年是他姨表兄弟趙思誠,禮部侍郎趙挺之仲子,字道甫。
“客舟出發還要等上一個時辰呢,來,坐下來陪我喝一杯。”謝克家笑著向趙思誠道。
跟著謝克家的廝兒一抖機靈,“小的這就去沽酒,佐酒的菜……”
“買兩只燒鵝來。”吩咐了廝兒,謝克家轉向趙思誠笑道:“春鵝秋雛,這時節鵝肉最是肥美。”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廝兒便沽來了一壺酒。
濁酒入腸,兄弟二人說起話來卻坦誠如水。
“那日你沒來向我道賀,是在跟姨父慪氣呢吧。”謝克家拍了拍趙思誠的肩頭,開解道:“你也當理解,做父母的哪個不希望子孫功名在身。”
趙思誠唇邊泛起一抹苦笑,“家父對我去年沒考解試大為不滿,聽說你及第了,莫名其妙朝我發了一通脾氣,話里話外盡在諷刺我相形見絀。”
謝克家掰開鵝腿,遞到了趙思誠面前。“論雜學你未必比我少,可科舉與學問終是別路,如今科舉,不鉆《三經新義》,便與及第無緣。”
天色將晚未晚,趙思誠的俊顏卻黯沉了一色,“其實我并非因家父說了兩句鬧情緒……”
望著盞中蟻尸般漂浮的渣滓,他微微嘆了口氣。“我是不大想走仕途,入了官場……可就再無知交了。”
謝克家咀嚼了下趙思誠的話中之意:
姨父趙挺之在元祐年間受宰相劉摯提拔,姨母與劉夫人又是同鄉,子輩也自幼交厚,特別是劉摯的長子劉跂與趙家兄弟十分投契。
謝克家問:“不知劉跂眼下是何情形?”
“人還未到嶺南。”想起了劉跂的信,趙思誠說得頗感傷。信上寥寥幾句,卻道盡了黨爭的迫害之深。
“門中十喪,舉室遷離,老母終于半途,骨肉無以相收……”
謝克家轉顧左右,見四下無人,道:“同文館那里倒也傳出些軼聞,聽說,劉公此番是遭人陷害了。”
趙思誠垂眸半天不語,良久,開口卻問,“任伯兄可知元祐年的車蓋亭詩案?”
謝克家飲下一口酒,思索了一番:元豐年先帝倡導變法,新黨之勢如日中天,為打擊舊黨搞出個烏臺詩案。先帝崩后的元佑年,宣仁太后垂簾,舊黨陸續回朝,如法炮制出了車蓋亭詩案。今上親政后,要繼承先帝變法遺志,朝中格局,便又來了一輪“以新換舊”。
謝克家沉聲道:“政局一旦有變,首當其沖的就是黨魁。元豐以來的首臣,無一例外,登高跌重。”
趙思誠悶聲一嗯,哂道:“如今的黨爭搞起人來是愈發沒了底線。”
謝克家道:“安的什么罪?”
趙思誠道:“說是……圖謀廢帝。”
謝克家聞言一驚,“圖謀廢帝?”他慢慢放下手中酒盞,想了想,徐徐擺首,“劉公作為舊黨首臣,弄權是必然的,但是……圖謀廢帝,恐非屬實。”
“自然是子虛烏有!”趙思誠一激動,仰首一口飲盡了一大海。
有些話就是面對關系篤厚的表兄亦是道不出口的,身為人子自然是要避親者之諱。
劉跂隨乃父貶去新州的那日,他本要去相送,不料卻被父親斷喝一聲。“這么大了,還不識時務!官場之內,勢利所在,君子之交,不切實際,該割席時當割席。”
望著父親鐵青的臉,趙思誠憶起了多年前煌煌高堂里的煌煌之言。
“你們去了劉府,一定要遵劉府的向學家風,要向大郎多學多問,劉大郎學問人品可謂一流,人生得遇良師益友是件幸事……”
父親怕他兄弟沉湎于清玩雅趣,只讓他們讀有益仕途經濟的“正經書”,直到遇見了劉跂,始知學問不只在“正經書”上。
他最是愛看劉跂的笑,那笑里有真摯、有理解、有鼓勵,清風明月一般,見之忘憂。可自從乃父遭貶,趙思誠再也沒見他笑過……
最讓他糟心是,參與誣陷劉摯的人竟是他的姑丈——邢恕。
官場是何地?能把人變得面目可憎。
仕途是何路?路上不見知交,不見親故,只見勢與利。
謝克家見他半天不語,笑問:“德甫(趙明誠,字)最近過得如何?”
趙思誠苦笑,“比我還糟糕。”
謝克家訝然,“他怎么了?”
趙思誠如實告道:“斯立兄(劉跂字:斯立)走的那日,我在家里聽家父訓話,趁父親分心之際讓德甫去送行了,斯立兄謝他相送之誼,贈與他東坡的字,把他高興得忘乎所以,結果一不小心被父親給發現了。那日他挨了好幾道板子。”
謝克家匆匆嚼咽下口中肉,想了半晌,道:“姨父人在官場也是身不由己,如今新黨得勢,對劉公都是避之不及,讓你們避嫌,也在所難免,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呢,他生氣也在情理之中。不過,罵兩句則是,何至于動怒到家法訓誡?”
趙思誠抬手撫額,無奈一笑,“父親與蘇黃(蘇軾、黃庭堅)二人不僅身屬異黨,而且私下里還有過節,德甫醉心于收集蘇黃二人的字,父親焉能不光火。”
謝克家指尖輕敲酒盞,默然沉思。自元豐年起,隨著皇權交替兩黨更迭執政,黨爭是愈演愈烈,無論哪一黨上來,都會變本加厲的反攻倒算,若再參雜些個人恩怨,更是水火難容了。
沉默間,琵琶聲時斷時續地自河上的花船處飄來,此刻正是妓家開張之時。
瞥了眼畫舫,趙思誠勾了勾唇,“都說這東京城的兩大風物,一個在官場,一個在風月場。二者天壤之別,地位懸殊,可本質上卻無差別,妓家為了博纏頭賣藝賣色,卻也是堂而皇之,官老爺們為了爭權奪勢,出賣良心,卻要煞費苦心地示假隱真,孰是孰非?”
略一頓,他嘆出一息道:“如今的朝堂,學問是其次,政見傾向才是擢拔升遷的標準。愚弟我,任伯兄也知道,不懂得鉆營,素來不擅投合逢迎的那一套。”
謝克家點了點頭,半晌后開口道:“官場中斯文敗類雖多,卻也有值得為伍之士,就看你執心立身于何地了。道甫啊……”
他斟酌著字眼,語重心長道:“不為功名讀書,固然是讀書人的本分。可人活于世總免不了俗,君子處世不必纖塵不染,當曉得和光同塵。國朝至今不是還沒出第二個”李林甫”,也沒有“野無遺賢”的謬言嘛,我勸你還是該積極應舉。”
同樣是一番安身立命之說,聽在耳中卻遠比父親的話更能讓趙思誠接受。
正說著,一聲尖長的禽鳴自晴空傳來,二人轉首望向帳外,只見一只仙鶴正展翼云間,丹頂雪羽極盡風雅,九清仿佛為之潤了一色。
謝克家悠悠一嘆:“好風儀!”
趙思誠道:“聽說端王府常有雙鶴降臨,都說是祥瑞之兆。”
謝克家略一怔,朝他一笑,“好風儀非禽也,我說的是那一位。”他向河畔揚了揚下巴。
趙思誠轉首望去,只見埠頭上立著一位文士打扮的人,看上去已年近半百,但精神矍鑠,看不出一絲沈腰潘鬢的支離,身上只隨意一領月白直裰,卻是風盈廣袖,飄飄飖之貌,風雅有余。
“何人?”
謝克家道:“繡江李文叔(李格非,字),我岳伯叔與這位走得很近,所以聽了不少關于他的傳聞,據說這李文叔頗有些耿介傲骨,首重名聲,他在鄆州為官期間,日子過得十分清苦,鄆州知州建議他做些兼職來補貼家用,他卻一口回絕了。”
“又是個不善曲辭諂媚的……”趙思誠望著李格非心道。
謝克家心生一念,“我這就去向他問個安,借此機會為你引見一下,他日若你有幸程門立雪,黃金榜上必不失龍頭望!”
此時的趙思誠對于考取功名尚無執念,他口中齟齬道:“還是……下次吧。”
見他意愿飄淡,謝克家也不便強求。
閑聊了盞茶的工夫,二人起身往江邊走去。謝克家看了看日頭,吩咐廝兒將行李安置到了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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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艙里。
王氏因擔驚受怕夜不成寐,眼下落了一抹青。
李迥安慰道:“嬸子別太擔心,那幫人應該是在鄆城下船了。”
王氏撫著胸口,猶自驚魂不定,“聽說梁山一帶匪患猖獗,看來傳言是真的。”
清照的手捂著李迒的耳朵,面向王氏燦然一笑,“就是沒下船,那幫賊人也不敢在闋下胡來。”
“瞧,船都過城門了。”望向艙外,清照放下了捂耳的手。
耳朵一開,李迒忙問:“你們剛才說什么呢?”
清照笑道:“商量著向爹爹好好告你一狀。”
李迒絲毫不怵地扮起了鬼臉,吐舌道:“隨你怎么告,爹爹才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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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冉冉西下,江面映霞彤彤,徐徐晚風里嫩黃的絲絳悠悠揚揚地飄拂著。透過柳條,只見一個婀娜身影盈曳出船艙。
“想必那小娘子就是他女公子了。”謝克家抬眼一看,道:“還頗有些父女相!聽說還會賦詩填詞。”
趙思誠凝眸看去,暗道:“怎么可能!”
謝克家薄淡一哂,“話是這么說,這年紀,作小詩都未必能填對詞格。”他言語一頓,目光落在了小娘子提著的竹制盒上。
尋常的小娘子出遠門時都是妝奩盒不離左右,這位……謝克家忽地想起了岳伯叔與他閑談時說過的一番話。
“據說這李文書對女兒的文教很是上心。”
趙思誠淡淡一笑,“縉紳之家多設閨門學塾,不過教些《內則》,《女戒》而已。”
謝克家搖了搖頭,“這李文叔卻是思想獨特,他讓閨女與侄兒一齊進泰山書院受教,經史子集,一門不落地跟著學了七八年呢。”
趙思誠不敢置信地拿眼去打量,約莫那小娘子剛過笈笄,鬟髻綰得娥娥擁翠,一雙水潤清眸這里看看那里瞧瞧,似乎對京城的一切都充滿著好奇,可京城的風物再好看也不及她那雙靈動的妙目。
仿佛有什么東西自趙思誠的心間漾開,腦海里驀地閃出一個句子來,“豆蔻梢頭藏嬌處,這般顏色成桃夭……”
“道甫,”謝克家側過頭來向他道:“你回吧,我這就上船了。”
兀自恍兮惚兮,趙思誠根本沒聽見謝克家的話,直到謝克家登上了船,方喊了句,“任伯兄,將你用過的《三經新義》借我一看。”
送走了表兄,趙思誠仍駐足于江邊,望著那靈動的小娘子,心悅之色在他的眼角眉梢裊裊拂過,久久挪不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