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迥先下了船,將手中箱籠撂在地上,向叔父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禮。
叔侄二人寒暄了幾句,李迥便又登上了船。
“我來吧?!币娒妹锰嶂P都丞很是吃力,李迥伸手接了過去。
“哎呀,還挺沉的,你都放了什么呀?”李迥訝然道。
李迒嬉笑著調侃,“哥哥連這都提不動,還夸口說能彎弓射天狼呢,盡吹牛。”
王氏伸指一戳兒子的頭,嗔怪道:“能不沉嘛……兩方淄州硯,還有水丞、筆洗、墨床,你阿姊可是將你那套也一并帶來了。瞧瞧你,就知道一味貪玩,還好意思說嘴?”
李迒撇了撇嘴,嘟囔道:“我可不學阿姊愚公移山?!?/p>
就著弟弟的話,清照向李迥笑道:“我也不敢煩勞哥哥愚公移山,你搬那沉甸甸的箱籠也怪累的,這盤都丞我提得動。”
李迥欣慰一笑,點了點頭,將盤都丞又遞了過去。
他扛著沉重的箱籠在前面走,清照與王氏各拎著行李跟在其后。
“迒兒,別玩兒風車了。仔細腳下,這樓梯一個踩不穩,滾落下去,保準你摔斷腿?!?/p>
王氏說著轉頭看向李迒,倏地蹙起了眉,“你長命鎖呢?”
李迒一摸胸前,立時心虛地縮了縮脖子。
下到一樓,李迒腳剛站穩,“啪”的一聲,背上便挨了一記掌。
王氏瞪著兒子氣鼓鼓道:“又丟哪兒了?跟你說過多少次,莫要隨意摘下,就是不聽話?!?/p>
罵了兩句,王氏轉身欲上二樓去尋。
清照忙攔道:“還是我去看看吧。”
放下盤都丞,她敏捷地上了二樓,艙里邊邊角角仔細搜尋了好幾遍,除了李迒丟棄的陀螺,一無所獲。
眺望窗外,方才還站成一排的船客陸陸續續都下了船,僅余二三人正走過艞板。樓下隱約傳來清艙之語,清照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得放棄了尋找。
下至一樓時,耳邊突然傳來嗚嗚的聲響,那聲音不大,但在這寂靜無人的艙內顯得分外清晰。
是狗兒困在艙里了嗎?
她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咚咚咚……”這次的動靜更大了,沉重之聲如同撞壁。
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清照步入了甬道。
一抹斜陽照進來,甬道霍然一亮,清照的心卻猛地沉了下去。
一道猩紅液體順著艙門底的縫隙間蜿蜒流出,想起李迥鞋底的血跡,她嚇得連忙捂住了嘴。
轉身正要離開,微不可聞的暗啞嗓音鉆入了她耳中。
“救我!”
“什么人?”她打了個激靈,明明滿心驚懼,可又有一絲好奇倏地從心底冒了出來。
走吧,走吧,君子不立危墻,她加緊了往外走的步子。
身后求救的聲音,氣若游絲,聽得她揪心之至。
“見死不救非君子!”她腳步一滯,身體欲轉不轉。
“我又不是君子!”她一抬腿向外邁出了一步。
“父親……”虛弱的嗓音,讓她再次駐足。
“人若無情枉為人!”她咬了咬唇,轉身來到了流出血的艙門處。
剛要推門,發現艙門落了鎖。
“誰?”
“誰?”
隔著一道門,兩邊人異口同聲地發出了疑問。
“我是一船客?!鼻逭疹澛暬氐?。
門里人的呼吸聲陡然急促起來,“我是……漕司……轉運使包閱道的長子……”
幾聲重咳后,門里人續道:“我于……兩日前被擄,這幫匪…劫持了我,還劫持了……這艘船……他們…咳咳……逼我寫求救信,我……”
凝噎哭腔里清照聽出了他的被逼無奈。
“今日……他們砍斷了……我手指……”
聽到這里清照心里一悚,更是嗅到了一絲緊迫。她豎起耳朵緊貼著門,生怕聽漏了重要信息。
“兩浙路……今日運……五千石糧……他們劫船……裝劫糧……你快報官,報官,讓父親……千萬……”
“噗通”里面傳出倒地聲,隨后沒了動靜。
“我馬上去報官,你千萬要撐住!”事態緊急,清照一刻不敢耽誤,忙轉身離艙。
可沒走出幾步,就有一道影子蓋過了她頭頂,一個身形魁偉的人自甬道那頭走了過來。
“你在這里做什么?”那人一雙似鷹似隼的眼緊盯著她,冷冽之聲居高臨下地傳來。
清照渾身的血剎那間涼至腳底,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強自按捺住了惶亂的心跳,故作自若道:“我在找我弟弟的長命鎖。”
那人蹙起兩條疏眉,眼中掠過一絲疑惑,“長命鎖?……哦,我想起來了,你們一家人的艙位是在二樓,你為何到一樓來尋?”
清照眨了眨晶亮的眼,“我弟弟淘氣得很,樓上樓下滿船跑,長命鎖丟落在一樓也為未可知呀?!?/p>
那人含糊地哼了一聲,催道:“人都下船了,只有你們還在磨蹭。”
“這就走?!鼻逭諗狂乓欢Y,疾步出了艙。
出了艙的清照仍覺得背上粘著那人陰惻惻的目光。
“沒找到就算了?!蓖跏弦灰娗逭毡愕?。
看著清照蒼白的小臉,王氏忙問,“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沒什么,可能有點暈船。”清照應以一笑?!巴噶丝跉猓F在好多了。”
這事尚不能告訴母親,多一人憂心,于事也無益,若是被匪徒瞧出端倪,更是害人害己。
“爹爹該等不及了。”清照挽過王氏手臂,笑著催促下船。想著弟弟,左右一瞥,“咦,迒兒呢?”
“哎呀,這孩子……我讓他下了船再玩風車,他偏不聽,這不,風車脫手,被風刮了去,他去追了。”
清照秀眉驟然一擰,“往哪兒去了?”
“船尾那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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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萬推開艙門的那一瞬,整個人僵住了。
“朱二,你快過來。”
不出多時,朱二應聲而至。
杜萬指著地上暈過去的包抃,厲聲質問道:“他嘴里抹布何時取出來的?辦事恁不利索,我看你如何向大當家的交代!”
朱二一慌,語無倫次,“抹布…塞…塞進去,他手腳捆著,我沒拿出來……誰……誰能拿出來?!?/p>
杜萬眉頭緊鎖,思緒翻涌:
此番劫船,他們謀劃了整整半年之久。八百里梁山嘯聚的兄弟越來越多,缺糧缺兵器更缺戰船,去年大當家的獲知平海軍用樓船作客船往返于京濟,三月前又得知,今日南面運五千石糧食來京。大當家的想出了劫船裝劫糧的妙計。計劃實施到目前,尚無一失。船至曹州時,從踏輪搖槳的舵工,到掌舵的艄公,或殺或反,整艘船已盡在手搦。阮貴已拿著包抃寫下的求救信,去見他老子包閱道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出任何差池。
杜萬伸手探了探包抃的鼻息,冷哼一聲,“命大呀?!?/p>
朱二緩過了神,“艙門鎖著,不可能有人進來,只會是這小子使了蠻力,自己取出了嘴里的抹布?!?/p>
杜萬細細掃了幾眼艙內,見無異常,安下心來。
正要走出艙,瞥見流出艙門外的一灘血,杜萬瞬間吊起了心?!安缓?!”
“怎么了?”朱二一臉渾噩。
杜萬神色凝重地盯著艙門,越想心情越沉重,這幾日他們說話可是一點也沒回避包抃,因為載上漕糧后,他們就不打算留他活口了。
他狠狠掐了掐眉心,穩定了下情緒,腦中閃過一種可能:
包抃能自行取出嘴里抹布,可知在此之前,他意識已然清醒……
地上這灘醒目的血,那小娘子不會視而不見……
隔著門,并不妨礙他們互通言語……
倘若包抃將他們計劃透露給那小娘子……
想到這里,杜萬惶急道:“得趕緊找大當家的商量出個對策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