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照牽著李迒的手向船舷處走去。
“爹爹信上說為你準備了好大個禮物,咱們一下船,爹爹就去取來。”
清照打算上了岸就讓父親去報官,就怕李迒黏著父親,是以提前為父親作此“開脫”。
李迒高興得拍起手來,“真的,是什么禮物?”
“我也不曉得,你耐心等爹爹拿來不就知道了。”
王氏站在艞板處,向他們招手,“快來,你爹爹在埠頭都等了一個多時辰了。”
清照加快了腳步。
就在他們離艞板幾步之遙時,原本搭在船上的艞板,隨著船身駛離,沒了支撐,“啪”地一聲掉落水中,濺起了兩面水壘。
岸上,李格非看著開走的船,不假思索地拔腿追去,“停船!快停船!船上還有人呢!”
看著年逾半百的老父奔跑,清照頓時緊張起來。她跑到船尾,扯著嗓子喊,“爹爹別跑,小心摔跤!”
船駛出不遠,緩緩停了下來。
追過來的李迥,沒好氣地向船上高聲質問,“這幸虧人沒走在艞板上,萬一跌落摔傷,你們擔負得起嗎?”
這時節,河岸邊往來的商旅本就多,李迥這一嗓子引來眾目所矚。
蹬蹬蹬,船底艙里冒出個人頭來,清照側目看去,正是在一樓與之說話的人。明光下,只見那人雙眼笑得彎起來,骨碌碌的眸子里卻透著陰冷。
杜萬朝岸上抱拳,點頭哈腰道:“誒呦呦,這可真是對不住,底艙里的舵工誤以為客官都下了船……對不住,對不住……”
李格非擺手,打斷了他一疊連聲的道歉,“沒人傷著就好,船上可有艞板?”
杜萬赧然一笑,“船上沒有另備,還請大官人稍候,我這就讓伙計們下水去撈。”
李格非抬袖抹了把額上汗,沉聲道:“剛開春,水還很涼,讓人下水,未免不近人情。我去找看艞人求他再架一艞板,煩請舶主將船往岸邊靠一靠。”
“自然,自然。”杜萬躬身又是一揖。
轉向王氏,他一通賠禮。“罪過罪過,誤了貴府闔家團圓,還望夫人海涵。”
王氏淡笑道:“不必掛礙。”
俯首謝過了王氏,杜萬轉身朝清照賠笑道:“小娘子連日坐船一定疲乏的很,正該早些家去歇息,怪我們顢頇,該死該死。”
“這人似笑非笑的眼底藏滿了鬼祟。”清照心里一哂,也擠出了一記不見眼底的笑。“船幾時能靠岸?”
杜萬忙道:“我這就去吩咐。”
蹬蹬蹬腳步聲遠去。
望著半截沉入水中的艞板,清照心事紛紛:
艞板脫掉不會是失誤,只怕是故意。漕司官那里應該沒有就范,亦或者有了別的變故,所以他們才不敢冒險放我下船,就怕我報官……
爹爹去尋艞板,不會耽擱太長時間,他們又會施什么詭計,拖延我下船呢?
正想著,卻聽一長一短連續兩聲哨子響。
這哨子聲,她在曹州時聽過,船入城的那一刻也好像聽過,只是之前她沒將心思用在這上頭,如今用心琢磨,處處透著不尋常……
清照黑白分明的眸中閃出些許不安,“這哨子莫不是暗號接頭語?”
“夫人,晚上江風涼,若害了風寒,小人更是罪該萬死了,還請進艙里等候。”
聽到杜萬的話,清照暗暗打了個激靈,“他何時來的?!腳步這么輕,悄無聲息的,一定有些功夫在身,如此……恐怕不易擺脫他監視。”
清照忙向王氏遞了個眼神,母女二人平日里就很有默契,王氏了然地淡淡一笑,有禮得體地拒絕道:“左不過再等上盞茶的工夫,小兒也不愛拘在艙里面,舶主不必費心。”
碰了軟釘子的杜萬轉頭向清照建議道:“一樓清艙后,地面的糯酒,床鋪上殘羹污漬都打掃干凈了,小娘子若是累了,隨便擇哪一間,都可以暫歇。”
廝人話里玄機,她豈會意味不明。不過,得藏好了,清照露出一脈天真的笑,點頭道了謝。
時間一點點流逝。
十萬火急在清照心里燒著,面上還得裝出云淡風輕與廝人周旋。
杜萬一會兒端來茶水,一會兒遞來點心,殷勤不離左右,一雙鷂眼時不時地監視著清照。
“那些漕糧想來是禁軍的口糧、官吏的俸祿。若是被劫,城中千萬之家可就苦于無米之炊了!越拖延越危險,得想個法子,將這里情況及時傳遞出去。可是,怎么辦……怎么辦……”
清照冥思苦想,各種念頭一個個立起來,又一個個推翻,腦子里亂糟糟一片,心里思茫茫無緒。
岸上,只見李迥正忙著將行李一個個搬到車上,看著他手提書笥,清照腦海里倏的閃過一個念頭。
明眸一睞,清照心里笑出了聲,“這廝玩陰謀,那我就還你陽謀!”
清照向岸上的李迥揚聲道:“哥哥,《后漢書》你帶了吧?”
李迥不耐煩道:“《詩》《書》《禮》三部經書都勉強裝下,哪還有地方裝史書。”
“啊!你沒帶呀?《后漢書》我才看到卷五十一,正要往下看呢。”清照故作惱恨道:“你都答應我帶了……哥哥說話不算話!”
“日后抽時間給你買就是了。”李迥隨口應承道。
清照眼角余光偷掃杜萬,見他面上無任何情緒變化,安下心來,繼續向李迥嗔道:“日后啥時買,說準了,哼,別想搪塞過去。”
李迥不耐煩道:“卷五十后都是人物列傳,真沒啥意思,對了,還有幾個列女傳,教育女子循規蹈矩的,更無聊。”
清照“嘁”了一聲,又偷偷瞄了眼杜萬,見他東張西望,心思似乎沒放在他們對話上。
匪人成日里只會惦記打家劫舍,哪會靜下心來看史書,所以,即便他認真聽,也聽不出所以然來。
想到這里,清照乍著膽子高聲駁道:“哥哥不想買,就騙我說沒意思。哼,那個……卷五十一里的《橋玄傳》不就很有意思嘛,不信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頗覺趣味,引人入勝。”
“得,得,得,你下來再說吧。”李迥手忙腳亂地捆著行李,不走心地回道。
他敷衍一語像一盆冰水,將清照心中燃起的希望火苗澆了個透心涼。
“哥哥呀哥哥,你怎么這么遲鈍的呀!”清照只覺胸口抑郁難當。“匪人,不知我所云;哥哥,不知我所謂。哎,這一計,看來是對牛彈琴了。”
岸邊,趙思誠晃來晃去像個無所事事的搗子,清照與李迥的對話他卻一字不漏地聆聽進了心里。
聽到《橋玄傳》時,趙思誠心頭一凜,“她怎會覺得《橋玄傳》有意思呢?前半篇所記,不過是橋玄仕途起伏,平淡無奇,后半篇所記,是其幼子慘遭劫匪殺害,充滿了血腥,讀來令人毛骨悚然。這般故事,一個閨閣小娘子卻說有意思??”
“不對,她應該不會無端提起這段,其中定有蹊蹺!莫不是……她想借《橋玄傳》隱喻自己遭了劫持?!”
他反復咂摸這推測,越想越膽寒,仿佛看到這艘船被陰霾籠罩著,劫匪正伺機而動……
“得護她周全!”趙思誠雙眼瞬間瞪得滾圓,恨不能周身長滿眼睛,將船上每一處角落、每一道縫隙,都收入眼底。
船上,李迒在甲板上歡跑嬉戲,手中風車骨碌碌地轉個不停。佳人亭亭玉立在船舷,最后一抹霞光映在玉面上,如畫眉目,皎然清雅,不見絲毫陰霾。
“想錯了。”他長長吁出一息,自嘲一笑,目光卻始終追隨著清照。
佳人的纖纖玉指在他眼里攪個不停,她手里的帕子仿佛揉進了千般愁緒,絞得不成樣子。
趙思誠越探究越覺得哪里不對,越細看越覺得哪里怪異,“她心里一定有事,一定是在糾結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