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迥從軍巡鋪回來時已是戌初了。

一家人驚魂甫定，沐浴更衣用過餐，便聚在有竹堂里聽李迥講述報官后事。

“官兵在朱仙鎮(zhèn)附近截下了樓船，轉(zhuǎn)運使之子……”李迥抬眸視向清照，聲音沉下幾分，“包轉(zhuǎn)運使悲痛欲絕，聽聞……其子尚未弱冠，比我還小一歲呢。”

沉默里，清照耳畔仿佛又聽到了那微弱的聲音，若沒遭遇此劫，那個青年這會兒該是與友人點茶煮酒，言笑晏晏時，哎，那般的好年紀(jì)……素未謀面的她都對那生命的流逝感到痛心，乃父乃母該是何等的摧心裂肺呀……

隔了半晌，才聽李迥又道：“賊頭逃脫了，只捕到了幾個小嘍啰。曹州急報說那伙強人在曹州殺了船工舵主共十七人……”

“十七人！”清照驚得半天無語。

“這幫人真是殺人如麻！”李格非搖了搖頭，長嘆一息，“匪患一日不除，民心一日難安，這幾日會加強廂坊護衛(wèi)，日后能否一直維持警戒，就不好說了，以后出行務(wù)必得小心。”

清照想起了船上情形，狠狠打了個激靈。“哥哥去找荷包之前，船身一度晃得很厲害，恐怕就是那會兒……”

李迥一拍腿，呼道：“對呀，就是那會兒他們殺人奪舵，所以迒兒看的可不是什么傀儡戲，一定是……”他神色一凜，“死人”二字終是沒有說出口。

李格非轉(zhuǎn)首望了眼里屋，瘋玩了一日的李迒在里屋睡著。

回過頭來，他深看女兒，且欣慰且憂心。“照兒能臨危不懼，為父深感欣慰，只是，這萬一出點岔子，哎，想想我都后怕！”他袖下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王氏也看向里屋，嘆了口氣，“這都是迒兒惹的禍，若不是因為去找他那長命鎖，照兒也不會……”

李格非一擺手，打斷她道：“這事根源不在迒兒身上……”

全家人欲聽他追根溯源，李格非卻一言以蔽，草草結(jié)了語，“往后回鄉(xiāng)得走官道陸路了。”

根源出在哪里？就出在混亂腐敗的官僚內(nèi)部。開封府的左右軍對梁山強人鞭長莫及，梁山附近的官府與強人多有勾結(jié)，實打?qū)嵉墓俜艘患遥芸嗟闹皇菬o辜百姓，如此暗黑內(nèi)幕，他不想讓孩子們過早的了解，消極一面聽多了對成長無益。

清照忽想起一事來，騰地站起了身，“我的盤都丞呢。”

李迥愣愣地道：“妹妹摔倒時，盤都丞也摔壞了，里面東西都震了出來。”

“沒扔吧？”清照眉頭緊鎖著，神色極度緊張。

李迥搖了搖頭，去廂房取來了盤都丞。

打開蓋子，清照忙將手伸了進去，拿出竹筒的瞬間，目光里飄出了一絲笑意。

李迥奇道：“摔得那么重，這竹筒竟然沒滾出來。”

清照打開了竹筒蓋，拿到李格非跟前，“爹爹，這里面是二伯母給的五百貫交子。”

“五百貫？！”

一家人這日都遭受了極大的驚嚇，心有余悸呢，清照再不想讓他們擔(dān)驚受怕了，哪怕是驚喜也不成。遂直言道：“二伯母讓我把錢帶給爹爹，說哥哥在京求學(xué)，束脩及一應(yīng)花銷不能給爹爹添負擔(dān)。”

李格非取出竹筒里的交子，深看李迥，幽幽道：“你娘她有所不知，太學(xué)生每月可領(lǐng)一千文的資助呢，這錢用不上，年底回家時還是帶回去吧！”

王氏若有所思道：“送回去，嫂嫂下次還是會想方設(shè)法地送來……迥郎明后年成親的話，今年就得預(yù)備三金了，不若就拿這錢在東京打首飾吧。”

李迥羞赧地撓了撓頭。

“這可真是稚子抱金過市，險象環(huán)生啊。”李格非拍著李迥肩頭，感嘆道：“你舅舅在天之靈，護著你呢！”

李迥點了點頭，想起舅舅，眼眶又有些濕了。

清照眸光一轉(zhuǎn)，若有所思地問李迥，“那個喊著‘船上有匪’的公子，可洗脫嫌疑了？”

李迥正要開口，就聽李格非催道：“夜深了，今日都受了大驚，別想太多，好好睡個安穩(wěn)覺。”

王氏知道李格非的心思，女兒漸長不能與外男有任何牽扯，心領(lǐng)神會地配合著打了個哈欠，催說早點歇下。

清照回到閨房，頭一沾枕，思緒卻紛飛起來：

“射箭的人一定是那公子。他撿到荷包就能立行善舉，可見是個聰明端方的君子……明日得再打聽下，他到底有沒有獲釋……”

“那公子……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見過……在哪里呢？……”

她思來想去直至亥時，困意才襲上身來，細密清甜的木樨沉幽幽融在鼻端，讓人眼餳骨軟。

西廂窗欞輕輕震了幾下，外面起風(fēng)了。

·

晚來風(fēng)急，一片梧桐葉離了棲身的樹枝凋落在地，又被無情的風(fēng)卷起，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兒后，被一把笤帚掃入溝渠里，沾滿了污穢。

身下草席不知浸了多少人的血汗，散發(fā)著陣陣霉臭，與牢房里的穢味沆瀣一氣，一股股地鉆入易安鼻中，令她幾欲作嘔。

她翻身側(cè)臥，面頰甫一觸枕，鉆心劇痛襲來，整個人不禁狠狠地一顫。滿是瘀傷的腮幫，稍一觸碰，鮮血便順著嘴角緩緩淌出來。

張汝舟那一拳夠硬夠狠，簡直是要致她于死地。眾目睽睽，公堂之上，他竟然也敢下此毒手，一定是狗急跳墻了，她所料不差，這廝定有比妄增舉數(shù)更為不可告人的秘密。

角落里，悉悉索索的聲音在這寂寂深夜格外繚亂，心事重重的她卻不曾留意。

“嗖”一個黑影從她腳底下突然竄出來，嚇得她一骨碌翻身而起。

借著幽暗月光，只見一只老鼠肆無忌憚地爬來爬去，“吱吱”叫著，向她宣言這間牢房是它的領(lǐng)地。

瞬間，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麻怔了許久，才漸漸緩過神來。環(huán)伺一圈，總算看到了唯一一處與外界相連的狹小窗口。

窗外，一輪秋月掛在天際，冷冷照著這娑婆世間，卻沒有一線光亮照進她那顆近乎窒息的心。

時間仿佛在這暗牢里失了刻度，她凄凄地想，“這是入獄的第三夜還是第二夜，或者，才第一夜？”

“兩年的漫長歲月熬過去，是否還是夢遠不成歸？”世間最可怕的莫過于漫無希望地活著，她哀戚地閉上了眼，一滴清淚溶著干血順頰滾落。

“德甫啊，我怕是不能信守承諾了。”她合指抵著額頭，回想著亡夫臨終時的一握。

“你曾說，要我好好活著，待到山河太平，將你移葬青州。可如今，可如今……”話不成音，她已淚流滿面。

“德甫，你為何不將我一并帶了去！”

“這里太陰，太暗，太冷，我一刻都不想多呆！”

“德甫，帶我走吧，帶我走吧……”

一陣眩暈襲來，她搖搖晃晃地走向床邊，支離之身似不系之舟，一個不穩(wěn)，旋入了狂風(fēng)驟雨的江湖里。

此夜是紹興二年涼秋，易安人生中的至暗時刻。

·

奈何橋的那邊，冥冥世界的他默默望著陽世前生所愛之人。樹梢漏下一縷光，清晰地照著他眼底抑淚下的無奈，隔水相望，無語凝噎，最后一線光明隱退之際，他揮了揮手，轉(zhuǎn)身而去，此岸便只有她獨身一人。

牢房里門環(huán)響動，一只玄色云紋朝靴踏入進來，她灼熱的面頰上似有清涼觸覺，帶著她熟悉的草木清香。這犀香曾在她書本中，在她窗子前，在她紅袖下，在她紗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