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被身邊的趙夫人悄悄拽了下衣袖,立時斂起了不合時宜的傷感,朝著主母輕聲道:“瞧我,大過節的倒讓夫人為我傷神了,真是慚愧。”
主母搖了搖頭,“老姐妹們聚在一處不就得相互安慰,相互打氣嘛。”
邢夫人點頭道了聲謝,默了默,開口又道:“今日老身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夫人海涵才是。”
主母聽了澹然一笑,“熟人熟面的,夫人哪里來的見外之言,能成人之美,亦是成己之美。”
邢夫人道:“老身的侄兒,就是她家季子……”邢夫人一拐肘,輕碰了下身邊的趙夫人,續道:“她家三郎啊,一心撲在了清玩上,自打看過文定公(曾鞏)的什么……金什么……”
被一旁的趙夫人點醒,邢夫人馬上接道:“我那侄兒自打看過曾文定公的《金石錄》后,便渴望能與文定公的哲嗣探討所藏,怎奈他一個地位不顯的孺子,苦于沒有門路去結識。”
主母垂目想了一想,“先兄公的珍藏應是在他長子綰郎那里,現如今他人在隸州任上,綰郎文章倒是頗有乃父之風,只可惜,志趣上并未隨乃父。”言及此,主母又一嘆,“哎~從來支許游,興趣江湖迥。這拓學古文深奧難懂,曲調如此高深,自然是知音難遇了。”
正說著,一宮婢端著漆盤走了過來。“這是太后與太妃為夫人們準備的浴蘭節禮。”
太后今日多食了些甜點,略感不適,已被宮婢扶著去歇息了。夫人們雖省去了謝恩,但聞著御賜的香佩,也不得不交口稱贊宮廷的調香之術。
片刻工夫,那宮婢又折了回來,手里還是端著爿禮物。“趙夫人,這是府上的人剛剛送過來的。”
“多謝!”趙夫人接過來,掀開了綢蓋,“老身也圖個風雅……略表心意,不成敬意。”
主母細細端詳紈扇,噙笑道:“嘖,嘖,這繡工……趙夫人好個雅致心思,夏季妙用無出其右!”
趙夫人道:“家里姑娘們的疏陋繡工,讓夫人見笑了。”
主母道:“哪里的話!”
邢夫人搖起團扇,冷不防瞥了眼樓下,忽道:“欸~那不是三郎嘛?”
趙夫人道:“上了年紀,這記性是一日不如一日,今日坐上車輦都到了寶津樓才想起忘帶了扇子。方才命女使家去取來,倒是三郎這小子有心,緊趕著給送來了。”
主母將目光掠向了樓下,“哎呦,趙三郎好個儀態風度啊!”略一頓,又問:“趙郎年方幾何了?”
趙夫人笑答:“今年十七了。”
一旁的少儀好奇心起,也不由拿眼匆匆一瞥。
臨水殿前,垂楊樹下,澹澹清風吹動著少年郎的涼衫廣袖。
雖距離尚遠,少年郎挺拔的身形卻是一望而知。
主母若有所思道:“這般品貌又是這般家世,再過一二年這京城里說親的恐怕會絡繹不絕呢。”
“夫人過獎了,犬子比起曾四郎那可是差得遠了。”趙夫人笑著轉睛瞄向了她,“不知六姑娘今年芳齡幾何?”
主母搖扇的手一停,和氣的笑道:“與趙三郎同齡。”
兩位夫人一同投來的目光讓她倏地羞紅了臉。她臊得如坐針氈,忙起身道:“母親,女兒去那邊瞧瞧。”
主母一點頭,她便逃也似的走到了別處。
一面走,一面戴上了幃帽。
張六娘子也不知是在哪里買的幃帽,做工粗糙不說,大小也不合適,需得用手把著才不至掀掉。
來到了閣樓的另一側,少儀一時無所事事,只得縱目望向遠方。這時節蔡河岸、夷山坡,芍藥開到了盛極,一片粉紅綿延無盡,流霞敷錦,望之如繡。
花海入眼,讓她一時忘了把帽,習以為常地將手臂放了下來。忽然一陣風刮過,霎而就將幃帽給掀飛了。
“我去尋來。”月奴匆匆跑下樓去。
寶津樓之南有宴殿,尋常人禁止出入,而殿之南的橫街并非禁地,京中人常在牙道柳徑擊球蹴鞠,眼下正有幾個公子在那里玩蹴鞠。
少儀的幃帽在空中打了一個漩兒后落在了蔡攸的足下。
他拾起了幃帽,“讓我來聞香識佳人。”說著,拿到鼻端深吸了下。“這小娘子一定是喜歡……”他嬉皮笑臉地拉長了音調,“李王帳中香~”
“讓我也聞聞。”高堯卿湊過來道。
“滾一邊去,待我先研究明白了再說。”少儀的幃帽在他手中翻來覆去,“這式樣也忒老套俗氣了,尺碼還這么大,恐怕帽主是個肥頭大耳的胖娘子。”說著,他將幃帽丟給了高堯卿。
“胖有胖的妙覺。”高堯卿放浪形骸地將幃帽蒙在了面上。
樓上的少儀見此情景氣得渾身發顫,又氣又惱又怒,卻只能躲在檐柱后面抖著拳頭。
“你們也太過放肆了。”一個清清朗朗的聲音響起來。
少儀從檐柱后探頭望去,發現說話人正是方才主母口中好個風儀的趙三郎。
“這旁邊就是寶津樓,想必是從那里飄過來的。樓上不是天眷就是官眷,你們有幾個腦袋得罪得起?”
高堯卿嚇得像似觸到了燙手的山芋,忙將手中幃帽傳給了趙明誠。
趙明誠無意識地接過了帷帽,微一怔,走到一棵樹下,他抖了抖幃帽上了塵屑,小心地將帷帽掛在了枝杈上,隨后向寶津樓方向望了望,試圖目尋丟帽之人。
四目一觸,少儀如被灼了般,雙頰漫曳出一片桃紅來。
趙明誠向她合袖一揖,翩然而去。
少儀仿若身在夢境,望著斯人遠去的背影,久久未動。
情愫只在眉眼一度,這一刻,她倏忽從少女變成了淑女。
那年端午的風真是愜意……
月奴掰著手指,嘴里還在碎碎念,“趙家家風正,公子品行也端方,人還長得周正,最要緊的是趙夫人喜歡姑娘,那樣人家,姑娘嫁進去一定能安安穩穩地過一生……”。
“我何嘗不想啊……”少儀心中暗嘆,趙夫人幾番過府探望主母,回回都喚她說上兩句話,她看得出趙夫人是相中她的,她也滿心期待月老能欽點她這份好姻緣,可如今主母病危,親事自然也不便提了。八字沒一撇的事,她這里眼巴巴地望著,著實有失閨德。
一想到這個,她神情一肅,“別見風是雨的,我還沒想出嫁!”
月奴只當她害羞,故作矜持,笑道:“姑娘心思奴都瞧不出來的話,可就白在您身邊服侍這好些年了。”眼中狡黠一閃,她道:“姑娘無人時就愛念叨著什么……既見……公子,嗯……云……云什么不喜……”
少儀聽得面紅心驚,急忙佯怒,“你胡說什么呀!”腦中靈光一閃,她混淆了月奴的視聽,“你呀……毛毛躁躁的,連句話都聽不明白。我說的可是‘針黹女紅,蕓兒不喜’。”說著,伸指輕輕一點月奴的額頭,嗔道:“在我跟前你瞎嚷嚷,我只會一笑置之,可若是在旁人跟前胡說一氣,勤等著被人恥笑了。”
月奴傻呵呵一笑,“奴哪能跟旁人說這些有的沒的。不過,蕓兒的乖覺姑娘也該讓主母知道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