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許若曦又睡了個嬰兒般的好覺,她伸了個懶腰,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大亮。
還沒從床上起身,就聽到宿舍里窸窸窣窣的聲音。阿鹽的水痕癥嚴重了,晶體從上半身往下半身迅速蔓延,整個人蜷縮在床上,已經(jīng)無法直起身體,口中呢喃著大家聽不懂的話語。
馬麗娜帶著幾個大孩子給她上藥,林小魚、星沙,還有莫離都趴在自己的床上默默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眼里是恐懼,是無奈,是不舍。
“送到水痕癥隔離所吧”馬麗娜無力地搖著頭,眼里噙著淚水,語氣里滿是悲涼。她心疼地看著阿鹽說:“孩子,別怪我,我不想送你走,但是我不能看著其他孩子們再感染……”
阿鹽被那幾個大孩子抬走了,四個女孩各自想著心事,宿舍里只剩下無盡的沉默。
許若曦知道,林小魚脖子上的破布下面蓋著的是水痕癥初期的珍珠般增生,會慢慢變成結晶體,蔓延全身。
林小魚眼中多了幾分落寞,似乎從阿鹽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水痕癥隔離所建在鯨落島最西側(cè)的懸崖邊,是一群擠在一起的座灰白色建筑,遠看像塊被海浪沖刷多年的礁石。
當許若曦跟著送行的孩子們走近時,一陣帶著咸腥味的風送來此起彼伏的嚎叫——那聲音已經(jīng)不像是人類能發(fā)出的。
“別看。”馬麗娜院長擋在孩子們面前,但已經(jīng)晚了。
鐵柵欄后伸出幾條手臂,那些手臂上覆蓋著藍色結晶,在陽光下折射出詭異的光。
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婦人用結晶化的手指抓著欄桿,她的半邊臉已經(jīng)變成透明晶體,嘴唇蠕動著,卻只能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聲響。
“他們…都是病人?”許若曦的聲音發(fā)顫。
“晚期患者。”馬麗娜疲憊地解釋,“水痕癥到最后會侵蝕聲帶和大腦。”
阿鹽被抬進隔離區(qū)大門時,突然掙扎著抓住門框,結晶化的手指在木頭上刮出刺耳的聲音。她轉(zhuǎn)向許若曦,渾濁的眼睛里滿是哀求,嘴唇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
許若曦沖上前,卻被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攔住。
“別靠近!會傳染的!”那人厲聲警告:“水痕癥越到后期傳染力越強,大家盡快離開這里吧!”
大門“砰”地關上,將阿鹽的嗚咽隔絕在內(nèi)。許若曦站在原地,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四個月牙形的血痕。
回孤兒院的路上,林小魚一直走在最后。許若曦注意到她不停地用破布纏緊脖子,那里隱約可見幾顆珍珠般的凸起——水痕癥初期的癥狀。
“小魚…”許若曦想說些安慰的話。
“我沒事。”林小魚打斷她,表情還是那么淡泊,“至少現(xiàn)在還能跑能跳呢。”
她的眼神飄向遠處的天空,那里隱約可見凌霄城的輪廓懸浮在云層之上。許若曦知道她在想什么——傳說龍族有治愈水痕癥的藥,但那對他們這些普通人來說,就像摘星星一樣遙不可及。
碎脊鳶似乎感知到許若曦的低落情緒,今天的飛行格外平穩(wěn)。
當凌霄城標志性的水晶尖塔出現(xiàn)在視野中時,許若曦深呼一口氣,強迫自己振作起來。在這里,她是帶著使命的馭風者……
果然,剛降落在訓練場外的平臺上,她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敖澈今天沒穿正式的龍族服飾,而是一身簡便的淺藍訓練服,銀白色長發(fā)隨意地扎在腦后。他靠在一根水晶柱旁,手里把玩著兩顆發(fā)光的云果。
“遲到了,小七。”敖澈嘴上這么說,眼里卻帶著笑意。他拋給她一顆云果,“先墊墊肚子,今天的訓練強度大。”
云果入口即化,甜中帶著一絲清涼,瞬間驅(qū)散了許若曦胸口的悶痛。她注意到敖澈今天特意準備了一個水囊,里面裝著淡金色的液體。
“晨露茶,”見她好奇的眼神,敖澈解釋道,“這是用羅靈葉片上積攢的露水敖的茶,味道不錯,你嘗嘗。”
許若曦小啜一口,茶水中似乎添加了某種香料,讓她想起地球上的肉桂,卻又多了幾分草木清香。暖流從喉嚨滑到胃里,再擴散到四肢百骸,連阿鹽被帶走時那種揪心的感覺都減輕了幾分。
“謝謝。”她真誠地說,“你怎么知道我今天…”
“需要這個?”敖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龍族的觀察力,你剛剛過來時,眼睛都是紅的。”
許若曦低下頭,突然不知該如何回應這種體貼。來到藍水世界后,一直隱藏自己,很久沒有人在意過她的情緒了。
“來吧,”敖澈似乎察覺到她的不自在,自然地轉(zhuǎn)移話題,“今天教你駕馭上升氣流。”
訓練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十幾名學員。許若曦注意到璃月——那個銀角的龍族少女——正帶著幾個朋友在場地中央練習高難度動作。
他們看到許若曦便高興地跑過來:“小七妹妹,下課你給我們講講鯨落島的事情好嗎?我們對外面的世界很好奇。”
想到早上發(fā)生的事,許若曦無奈地點點頭。
“專注。”敖澈的聲音將她拉回現(xiàn)實,“上升氣流是馭風者的基礎。感受它,就像感受自己的呼吸。”
他示范性地張開雙臂,一道無形的力量立刻托起他的身體,讓他懸浮在離地三尺的空中。許若曦學著他的樣子,卻只激起一陣微不足道的微風。
“別用蠻力。”敖澈落在她身后,雙手輕輕搭在她的手腕上,“閉上眼睛,想象你是一片羽毛。”
許若曦照做。黑暗中,她先是聽到敖澈平穩(wěn)的呼吸,然后是遠處海浪的聲音,接著...是的,她感覺到了!空氣中無數(shù)細小的上升暖流,如同隱形的噴泉。
“我感受到了!”她驚喜地睜開眼。
“現(xiàn)在,讓它們托起你。”敖澈的聲音近在耳畔。
許若曦嘗試著將意識與那些氣流連接。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她的雙腳緩緩離開地面,碎脊鳶在旁邊興奮地鳴叫。雖然只懸浮了幾秒鐘就跌回地面,但這已經(jīng)是巨大進步。
“不錯嘛,人類女孩。”敖澈笑著遞給她手帕擦汗,“照這個進度,下個月你就能參加風神祭的表演了。”
整個上午,許若曦沉浸在駕馭氣流的快感中。當她終于能穩(wěn)定懸浮一分鐘時,敖澈變魔術般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盒子。
“獎勵。”他打開盒子,里面是六顆包裹著銀藍色龍鱗的糖果,“龍鱗糖,能快速補充體力。”
許若曦想起鯨落島的孩子們,尤其是林小魚看到龍鱗糖時閃亮的眼睛。她小心地收好糖果,決定帶回去分給大家。
下午的課程是高空轉(zhuǎn)向。碎脊鳶載著許若曦飛到凌霄城外圍的云層之上,敖澈則騎著自己的坐騎在旁邊指導。
“記住,轉(zhuǎn)向時重心要向內(nèi)傾斜。”他示范了一個漂亮的急轉(zhuǎn),“讓風成為你的助力,而非阻力。”
許若曦嘗試模仿,卻在第一次轉(zhuǎn)向時差點被甩出去。碎脊鳶敏捷地調(diào)整姿態(tài),穩(wěn)穩(wěn)接住了她。
“別怕。”敖澈的聲音從風中傳來,“碎脊鳶永遠不會讓選中的馭風者墜落。”
隨著一次次嘗試,許若曦逐漸找到了感覺。當夕陽將云海染成金紅色時,她已經(jīng)能完成基本的高空轉(zhuǎn)向動作。翱翔在萬丈高空,下方是翻滾的云海,上方是無垠的藍天,所有煩惱似乎都被風吹散了。
“進步神速。”返程時,敖澈贊許地說,“照這個速度,再過兩周就能學攻擊性馭風術了。”
“攻擊性?”許若曦好奇地問。
敖澈神秘地笑笑:“風刃、龍卷、氣爆…有的是你學的。”他頓了頓,“學到一定程度時,龍族長老、還有太子殿下會來檢閱。”
許若曦的心跳突然加速。
敖澈溫和地看著許若曦笑了笑說:“別緊張,龍族只是想篩選有能力改變藍水世界的人。”
敖澈仰望著被紫霧籠罩的夜空,星辰黯淡無光。“三百年前,淵族皇子的詛咒污染了整個藍水世界——海水化作劇毒的黑潮,變異水母橫行,幼龍飲之則龍角畸殘,黑潮更催生了致命的水痕癥。土壤污染成黑色,作物生長遲緩。
敖澈踢了踢腳下發(fā)光的沙粒:“這些熒光沙就是當年的詛咒殘留。父王以及各海域龍王耗盡半數(shù)修為設下凈水大陣,每夜凈化海水,卻總在黎明時分被黑潮反噬。”
夜風驟轉(zhuǎn),遠處傳來龍衛(wèi)的傳訊哨聲。敖澈皺眉,從懷中取出一枚玉符,符上青光閃爍。
“我得去一趟凈水陣眼。”他收起玉符,抬手指向遠處高聳的觀星塔,“你若想看清藍水世界的真相,就去那里——塔頂?shù)摹f象儀’能映照四海。”
話音未落,他已化作龍影掠向遠方。
許若曦獨自登上觀星塔。
螺旋階梯漫長而寂靜,塔壁鑲嵌的夜明珠泛著冷光,照出壁上古老的星圖刻痕。她伸手觸碰,指尖竟感受到微弱的靈力波動。
塔頂空曠,中央矗立著一座巨大的青銅萬象儀,儀盤上刻滿繁復的符文,正緩緩自行轉(zhuǎn)動。許若曦走近,儀盤感投射出藍水世界的全貌——
懸浮島如散落的珍珠,靈脈如金色的樹根蔓延海底,而更遠處……是被淵潮侵蝕的疆域,黑色的腐水正緩慢吞噬著一切。
她呼吸一滯。
“害怕了?”
低沉的嗓音自身后響起,許若曦猛地轉(zhuǎn)身——
敖悔不知何時已立于塔頂邊緣,玄色龍袍被夜風掀起,露出腰間懸掛的弒神戟。他的龍瞳在暗處收縮成線,目光卻落在萬象儀投射的腐海上。
“殿,殿下?”她下意識后退半步。
腳跟碰到塔磚縫隙里鉆出的一株熒光草,細碎的光點濺起。
她以為敖悔已經(jīng)認出她這個小偷,沒想到……
敖悔抬手輕點萬象儀,儀盤上的星軌突然加速旋轉(zhuǎn)。“看這個。”他看著許若曦說。
許若曦小心翼翼湊到萬象儀前,此刻影像驟變——原本璀璨的靈脈網(wǎng)絡此刻布滿黑色斑點,像被蟲蛀的樹葉。最東邊的懸空島已沉沒大半,僅剩的基座浸泡在沸騰的紫黑色液體中。
“三日前,凈水大陣又破了一處。”他的指尖劃過投影,畫面聚焦到海底裂縫,“淵魔在啃食封印。”
許若曦瞳孔微縮。淵魔是什么?她心里好奇卻沒問出口,有種感覺,淵魔,絕非等閑之輩。
夜風突然變得粘稠,帶著腐海特有的腥氣。她無意識地抓住敖悔的袖角:“沒有解決的辦法嗎?”
龍族太子罕見地沉默了。
一滴夜露墜在許若曦手背,她這才發(fā)現(xiàn)兩人站得極近。敖悔的龍角在滄溟星光下泛著微藍的光暈,靠近根部有道新鮮的傷痕,還滲著金血。
“你受傷了?”她脫口而出。
敖悔偏頭避開她的視線,這個動作讓他垂落的發(fā)絲掃過她臉頰。“無礙。”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
萬象儀的光影在他們之間流轉(zhuǎn),將這一刻拉得很長,又似乎很短。
滄溟星光突然被云層遮蔽。黑暗中,她感覺到敖悔的呼吸拂過自己鼻尖,帶著雪松和龍涎香的味道。萬象儀投射的藍光映在他側(cè)臉上,將睫毛的陰影拉得很長。
許若曦此刻竟不自覺被眼前人所吸引,不再像上次在膳房時的躲避,她抬起頭,迎著敖悔那深邃的目光。
二人目光交匯的剎那,萬象儀的光影突然劇烈顫動。藍紫色的光斑在他們之間流轉(zhuǎn),映照出彼此眼底最隱秘的波動。敖悔的龍瞳微微擴大,金色的紋路如同解封的咒印般緩緩舒展。
許若曦看見他眼中映著的自己——發(fā)絲被夜風拂亂,眼底盛著未說出口的疑問。而更深處,還有些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期待。
敖悔的指尖動了動,似乎想要觸碰什么,卻又在即將抬起的瞬間轉(zhuǎn)為握拳。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比夜風還輕:“你…”
塔下突然傳來急促的龍嘯。一道銀光劃破夜空,是敖澈的傳訊符。光芒炸開的瞬間,許若曦看見敖悔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遺憾。
“該走了。”他后退半步,龍袍在風中翻涌如夜潮。
待許若曦回過神時,塔頂已只剩她一人,唯有袖間還殘留著雪松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