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天色驟然暗淡,烏色陰云你追我趕地聚在頭頂,連成層層疊疊的山巒,空氣中彌漫著濕潤寒冷的氣息,仿佛雪花就要在一瞬間傾瀉下來。
路邊樹枝剛抽的嫩芽緊緊包裹著堅硬的鱗片,還沒從休眠的狀態蘇醒,長安城外的山道愈發安靜。雋不疑在清冷無人的山道上快步走著,時不時擦一擦額頭的細汗。
寬闊的山道旁有一處茶亭,亭門上有幅對聯:行走良勞,歇歇再去;喉吻極渴,茶茶快來。有三四個人正在亭中,或立或坐。
雋不疑抬頭看了一眼,走進茶亭。他穿著一身最普通的青色短襖,里面的幾個人都轉過頭,見是清秀溫和的少年模樣,其中一個壯漢便向他招呼:“你也是去往長安城吧?歇歇腳,過了霸城門還有好長一段路呢。”
雋不疑看著壯漢憨厚的笑容,放下肩上的行李,謝了一聲坐在他們的鄰桌,一個穿麻衣短襖的伙計手持一把大茶壺,動作熟練地滿上茶水。熱氣騰騰的茶湯清冽澄明,入口略微苦澀,卻極能解乏提神。幾人見雋不疑慢條斯理地喝茶,朝他笑了一笑,便或倚或坐,天南海北聊起天來。
“最近長安城里出了個奇聞,你們可都聽說了?”
“老伯說的可是最近的“太一神”降下天譴的事?”有人接口道,“兩個月內接連死了三個人,死后身上都留下了兇獸的爪印。大家都說是今年上元節祭拜“太一神”時,雁塔的花燈因為油沒添足,滅了一盞,“太一神”發怒,派坐騎靈獸,降下天譴。”
“是啊,最近長安城人心惶惶,特別是住在北闕甲第的高官貴人,嚇得整日不出門,唯恐被天譴選中啊!”
雋不疑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放下茶碗,食指骨節輕輕扣著桌沿,眉宇間藏著山水,一皺眉便是驚濤波瀾,他目光深邃,透出一種專注和堅定的力量。
“如今天下難安,各州郡也不太平,不止京城,渤海郡也曾出了一樁奇事,不知大家可曾聽聞?”其中一個穿灰布長袍的中年男子,顯然是個說書人,驚堂木“啪”地炸響,茶碗里的茶湯隨之激蕩泛起漣漪,“這就不能不說起渤海郡的“鬼神判官”雋不疑了!”
名字陡然入耳,雋不疑叩著開裂方桌的手指下意識地一顫,眾人的目光都緊緊吸在長衫老者身上,沒人注意到他。
“話說渤海郡鄉間有個三老姓黃,我們姑且叫他黃老,黃老在八十又四時往生,留下了十三歲的幼子和年輕的續弦,更有百畝良田和多處房產。三老頭七未過,他出嫁的大女兒告官,說幼子非三老親生。”
眾人吸了一口氣,面面相覷。
“這么說,黃老七十一歲時生的孩子不是自己的?”
“是不是大女兒和女婿欺弟年幼無助,爭奪黃老家產呢?”
“那可奇了,黃老已死,無法作證。”
“不過,黃老七十一歲才得子,不會真的是非親生吧?”
“若真是如此,那續弦真是天良喪盡啊。”
眾人爭論不休。一個老者問到,“那官家是如何斷案的呢?”
“清官難斷家務事,正當郡太守束手無策之際,郡府小吏雋不疑站出來,自陳能讓黃老本人指認親子。”
“簡直是荒謬,黃老已經入土,如何指認呢?”
“在黃老頭七那天,傍晚時分,雋判官令五名孩童著同色衣物鞋子,在宗廟前嬉戲玩鬧。奔跑了一個時辰,只有一個孩童不冒汗,卻叫“好冷,好冷”。”
茶亭茶伙計聽入了迷,肩頭面巾滑落半截猶不自知。
“到了午時,來看審案的鄉親鄰里在宗廟門前空場圍成四方,這時,雋判官對上天拜了三拜,喊道“黃老,鄉親們都在此作證,請您為我們指認親子!”
“這可如何指認呢?”伙計忍不住插嘴。
“啪!”數聲倒抽冷氣中,說書人猛地擲下驚堂木,“孩子們輪流站在四方場地中央,鄉親們只見四名孩童纖長的影子投在中央處泛白的砂地上,卻唯獨沒有黃老兒子的影子!”
眾人只覺陰風透骨,寒氣陣陣。跟雋不疑打招呼的壯漢不自覺緊了緊衣領。
“我也聽說了這樁奇聞,自此之后,那位執掌陰陽、威震幽冥的“鬼神判官”傳遍了渤海郡府,市井巷陌無人不知啊!”
“話說回來,“太一神”降下天譴,住在北闕甲第的貴人們可慌了神,聽說玉竹郡主要趕著去宣平里住呢。”
“這玉竹郡主是南宮公主幼女,金尊玉貴,卻有一怪癖,聽聞此女不戀珠翠,偏愛刀劍,整日束發戴冠,竟比王侯公子更多幾分英姿。”
眾人皆是一幅津津樂道模樣,聊起皇家秘辛更是口沫橫飛。
雋不疑整理衣衫,留下幾文銅錢,快步走出茶亭。
天空輕輕篩落雪鹽,不一會兒,又變為鵝毛狀,天地間漸漸被灰白色的薄紗籠罩了。
霸城門側,一個身著青玄色紈絲深衣,領口綴金絲云紋的中年男子踮腳遠眺,忽見東郊山道轉出雋不疑的身影,立即眼含笑意,快步向前,身邊侍衛立即呈上托盤,中年男子把裘皮大氅遞給他。
“王管家,不必如此客氣。”
“雋大人,天寒地凍的,當心涼氣入了體。”
雋不疑推辭不過,只得披在身上。裘皮大氅裹著纖瘦的身體,一直垂到腳面,漫天風雪中,雋不疑感覺自己像被放進一個暖爐里,連呼吸都順暢起來。
待雋不疑上了馬車,王管家急催動侍衛趕路。
長安城霸城門,三個高門大道閉著中門道,只開了南北門道,沿著城門大街往南,經長樂宮,又沿著安門大街向北行,便到了南闕甲第。本朝在北宮門和南宮門外有兩處高檔住宅區,分別是北闕和南闕,住著重臣貴戚。
雋不疑扶著車轅站穩身形,抬頭便見一處高門宅院,青石臺階上蹲踞兩座石獅,匾額上書暴府二字。繡衣使者暴勝之,今上欽點的監察使,品階雖不高,卻能面圣直諫,勘察百官,是京城內人人聞之喪膽的人物。
管家剛要揚聲稟報,卻見雋不疑已撩袍跨過青石階,徑直從垂花門穿庭而入,只得將半截話咽回,疾步追上。
這座三進四合宅院以雕花影壁為界,前庭鋪著青磚墁地,東南角有方池半畝,一池碧水之上,靜立一座飛檐小筑,如此漫天風雪中,卻開著一扇窗,精雕細鏤的纏枝紋樣在雪花紛飛中若隱若現。依稀可見有兩人正執盞對坐,圍著紅泥爐烤火閑談。
聽得雪中細碎的腳步聲,暴勝之忙站起身,見到熟悉的青藍色身形,眉梢微揚,眼底漾起喜色,向身后喊道,“阿吉,咱們的救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