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里側的男子著靛藍瑞獸暗紋直裾長袍,劍眉如墨,目似含波,他放下茶盞,同暴勝之一道,起身迎接。
“不疑,快進來暖暖身子。”暴勝之大力攬過雋不疑的肩膀,鐵臂猛然收緊,箍在胸前,雋帶動不疑雙腳猛地離地,“大半年不見,你還是這么瘦。太守待你不好么?趕明兒我見了他,一定讓他多給你加幾個菜。”
靛藍色長袍男子輕笑了一聲。
雋不疑面色微紅,右手伸到暴勝之脅下,重重掐了一把,暴勝之閃避不及,腰間吃痛,二人的距離驟然拉開三尺。
“你。。你你。。。”暴勝之疼得呲牙咧嘴,手揉搓著腰間。
“咱們進去吧。”雋不疑反客為主,朝立在身旁的藍衣男子行了一禮。
“請。”男子微微頷首,二人謙讓著走進小筑。
屋外滴水成冰,屋內紅泥火爐燒的正旺,暖意融融。中央置一座梨花木雕花茶幾,幾上擺有三只祥云纏枝花絲茶碗。龍井舌蘭在清冽的茶水中舒展葉脈,引來陣陣茶香浮動。
落座后,不疑聽得耳邊傳來藍衣男子的聲音,他音質洪亮有力,沉靜而舒緩。“在下廷尉監丙吉,與暴公子是故交。此次著急請您前來,實在有一事相求。”
“不疑,如今的連環殺人已傳得滿城風雨,北闕甲胄的王親貴戚都坐不住了,都要搬到宣平里去。此事也驚動了天子,限期三十日查明真兇,否則就拿我和阿吉是問。”暴勝之握緊拳頭,青筋暴露,面上露出愁苦之色。
“這件事,我在途中也有所聽聞。”雋不疑低頭思忖,“可有什么線索?”
丙吉猶豫了片刻,緩緩說道:“第一名死者是販賣絲綢的商人,死于宣平門大街;第二名死者是名太學生,死于橫門大街;第三名死者是汝親王的女婿,死于雍門大街。這三位死者之間平日并無任何來往。兇手在他們身上分別留下一封信箋,上面寫著‘義’‘智’‘信’三個字。”
“你可見過信箋?”雋不疑眉頭緊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來。
丙吉起身,從雕花立柜上取過一個麻布口袋,拿出幾片寫有文字的縑帛。
雋不疑接過,仔細查看,是普通的縑帛,京城大部分人家都可以采買,字跡也是常用的隸體,端正工整。翻看了幾遍,雋不疑并沒發現什么疑點,只覺鼻間有股淡淡的香味縈繞。
“丙大人可有熏香的習慣?”
“沒有,阿吉才不是那些娘里娘氣的家伙,把自己熏個噴香招蜂引蝶么?”暴圣之放下環抱的手臂,湊近雋不疑,“可是發現了什么?”。
雋不疑用兩指捏起縑帛,輕輕揮動,一股淡淡的草木香,絲絲縷縷鉆進鼻腔,比剛才更加濃郁,說不上來是什么味道。
雋不疑掃了一眼素色麻袋,丙吉說道,“除了我,沒有人動過這個口袋。”
“不知這是什么香?”雋不疑把縑帛遞給丙吉。
丙吉使勁兒嗅了嗅,確實有股淡淡的香味,“像是藥香,之前倒未曾注意。醫以濟世,不分貴賤。如今死者身份復雜,兇手是醫館中人也說不定。”
“讓我來,”暴勝之湊近,低頭嗅了半晌,而后澄澈的眼睛盯著雋不疑,壓低了聲音,說,“我怎么覺得是花香?”
“花香?”雋不疑的目光拂過縑帛,聲音平靜,“也未嘗不是。”
“我聽人說,草木生靈皆蘊藥性,比如曼陀羅、虞美人等,香可蝕骨,其色能奪魄,令人如墜入魔境,不知所行。”暴勝之站在雋不疑身后,低低俯頭,高大的身影將雋不疑緊緊裹住,越發襯得他清瘦單薄。
“我有一太醫相熟,可請他辨認此香。”丙吉小心地收起縑帛,重新放回素色麻袋中。
“丙大人,尸體停放在何處?”雋不疑問道。
“尸體停在郡邸獄,可隨時查看。”
“好,事不宜遲,我們...”
“再急也要等雪停了,用過午飯再去嘛。”暴勝之見二人要走,立刻出言打斷,渴求的目光看著雋不疑,“這段日子,不如你在我府中安住,我的丫鬟侍從都隨你差遣。”
“謝過暴大人,我習慣了一人清凈,還是住在郡邸吧。”雋不疑婉拒道。
“也好,我平日在郡邸獄,郡邸與郡邸獄相隔不遠,閑時我們也可商討下案情。”丙吉道。
暴勝之形單影只地偎著火爐,看著兩人言笑晏晏,扎得他眼眶發酸。明明是我將大伙兒撮合在一處,為何此時倒像是多余。三人行必有一傷,古人誠不欺我。
過了晌午,雪住了,三人乘暴府的馬車,沿著安門大街,直直向北行去。
雋不疑看向車窗外,早有灑掃的仆役將路面清理干凈。路邊花道中枯草尚未萌芽,皚皚白雪堆積其上,在日頭下逐漸融化。
雍門大街北向,明光宮左鄰,分布著各郡州的官邸。郡邸獄單獨立一個官衙,關押著各郡國的犯人。再往北就是廚城門,方便各郡官員進出長安城。
雋不疑人等下了馬車,早有郡邸獄的官員迎上來,帶他們行至停尸房。
停尸房外,松柏蒼翠,寒雪約半尺厚,門窗掩閉,走入后,陣陣陰風刮到脖頸,令人寒毛立起。
暴勝之不自覺地搓了搓手,裹緊了松月織錦的脖領,看著房中陳列的一排排尸體,面上表情有些不自在。
“人稱‘雙刃鐵斧,橫行天下’的暴公子,竟也害怕幾具枯骨嗎?”丙吉揶揄道。
“你們文官哪里懂,尸體有時比活人還要可怕。”說著,暴勝之從廣袖中取出絲質口帕,分給二人。“這可是用前線兄弟們的命換來的。”
口帕設計精巧,前面覆住口鼻,后面綁帶恰好卡在頭冠上,見二人都佩戴好口帕,暴勝之微微頷首,“好了,動手吧。”
一旁侍立的仵作早已全副武裝,得令后用指鑷掀開第一名死者的衣服。尸體停放三日,因寒未腐,渾身上下呈青白色,唯胸前一處紅腫泛黑,細看去似有四指爪痕,好像生前被什么猛獸在胸前攻擊。
“傷痕處可有骨折?”雋不疑問道。
“沒有,只是表面淤血,并沒有肌肉斷裂和肋骨折斷。”仵作道
雋不疑不語,眉頭緊皺,看著富商的尸身若有所思。
接下來,是第二具,第三具。無一例外,三具尸體的胸口處都有四指爪痕,其他部位卻沒有打斗損傷的痕跡,似乎是被某種兇猛的野獸一擊畢命。
“怪不得坊間傳說,“太一神”靈獸現身,替天行道,要殺盡北闕甲胄的負心之人。”歸程的馬車上,雋不疑看著熙熙攘攘的行人,沿街叫賣的商販,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而后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傳說罷了,”丙吉喉間溢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三條人命,豈是幾句流言就能輕易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