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官邸，已近黃昏，用過晚飯，已是掌燈時分，雋不疑心中煩悶，無處排解，遂外出散步。

不知走了多久，等雋不疑抬頭，只見路邊樹影憧憧，四周萬籟俱靜，寒濕之氣自腳底而上，只有一輪明月掛在漆黑如墨的天上。

雋不疑劍眉微蹙，不禁自責，怎么這么不小心，忘了記下沿路的標志，如今接近宵禁，街面上空空蕩蕩，半個人影也看不到。若是關了禁門，難道要在此地凍一晚嗎？

正左右為難，一道渾厚的聲音闖入耳間，如金石擊木，清脆有力，“不疑老弟，如此湊巧，我正要去找你?！?/p>

雋不疑循聲轉頭，熟悉的靛藍色身影從烏蒙蒙的夜色中腳步匆匆地走來，原來是丙吉。

雋不疑松了一口氣，快步迎了上去。

“丙大人。”

“叫我阿吉便好。”

“阿。。吉，”雋不疑喉嚨發緊，頓了一頓，“我有一事不明?！?/p>

“只要不是朝廷機密，我知無不言?！?/p>

“兇手特意留下“仁”“義”“信”的信箋，坊間傳說他們死于上天的懲戒，難道有什么隱情嗎？”

“此事說來話長?！?/p>

已近官邸，路邊來往的行人多了起來，二人默契地緘默不語。進入房內，仆役拿來新燭臺，掌了油燈，爆裂的燈花微微跳動，將兩個側影投在雪白的墻壁上，忽明忽暗的燈影下，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我認得其中一名死者，汝親王的女婿，劉江幽，廬江郡人。“丙吉的目光深邃而遙遠，穿過飄忽的燭火，陷入回憶深處。

“劉江幽初來京城，還是名窮書生，因欠著銀錢，被趕出客棧，正與店家拉扯不止，恰好我正巡街，見他衣服都被撕破，盤纏也被偷，就給了他些銀錢，助他安心讀書?！?/p>

“直到有次皇帝在太液池設宴，招待群臣，有個四品官員拉住我，拜稱恩人，我才認出，原來眼前這個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竟是當初的落魄書生，不僅如此，他還做了汝親王的女婿。”

丙吉的眼中慢慢涌上痛楚的神色，喉嚨仿佛被哽住，半晌，才繼續說道，“有天，獄吏來報，宣門大街溝渠發現一具女尸，已死去數天，泡得腫脹才浮上來，腹部尤為膨大。仵作驗后，是一尸兩命?！?/p>

“經查驗，京城并無失蹤人口，倒是雍城門有過此女進城的記錄。消息傳給廬州郡，家人卻只道是進京尋親，失足落水，不愿追究?！?/p>

“那此事便不了了之了？“雋不疑悶聲問道。

“民不告，官不究。也沒有切實的證據，此案便一直擱置著。”丙吉輕輕嘆息。

“那此案與劉江幽有什么關系呢？”雋不疑又問。

“兇手在劉江幽身上留下‘仁’的字樣，我便派人打聽他平時起居，得到一個消息，他曾私下見過那個廬江郡來的女子?！?/p>

雋不疑的面色凝重起來，手指輕輕地摩挲著桌上的竹簡，壓抑著聲音說道，“你的意思是，劉江幽與那名女子大概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關系？”

丙吉沉默半晌，眼中流轉的微光，堅定而明亮，似要把黑夜吞噬，“當務之急，是找到兇手殺人的證據?！?/p>

“那個太學生呢？”雋不疑站起身，在房中來回踱步。

“太學生名叫李可，江都人，據說，他性格內向，不善言辭，人倒是老實本分。有一個要好的朋友，父母在京城里做生意，時常幫襯些?！?/p>

“李可死之后，太學可有什么動靜？”雋不疑停下腳步。

“不如明日去看看？”丙吉道。

“好?！彪h不疑干脆地回答。

已入宵禁，無法再回郡邸獄，渤海郡官邸閑置了不少廂房，丙吉便將就著住下，只等明日一早同去探訪。

翌日清晨，二人洗漱整齊，早有差使備好馬車。

太學在北闕附近，直城門大街，屬長安城西南方，郡邸在東北方，從郡邸到太學，要走個大對角，坐馬車也得耗大半天功夫。

到了太學府，接近晌午，丙吉招呼雋不疑走進太學府旁側的小巷。小巷兩側有數十間門面，一間挨著一間，每個門面前都掛有一角秋香色旗幟，上寫本店特色吃食。有洛陽糕點、平度玫瑰湯圓、閩南湯粉等。各色樣品或擺在窗臺，或放在門口。有心的店主，在門口設一寬凳，上置火爐，煮上剛出鍋的鹵味，咕嘟冒泡，香氣飄散，整個小巷仿佛浸泡在一鍋油潤香甜的老湯中。

雋不疑逛了幾處，走進一家寫著“襄陽餛飩”的小館。一個年紀約莫50歲左右的婦人，面白微胖，著棗紅白花綿綢短襖，裹著圍兜，正收拾桌上的空碗，見兩位風度不凡的年輕人進來，忙挑了一處寬敞干凈的座位，招呼道，“兩位官人坐這邊，餛飩馬上就來?！?/p>

熱氣騰騰的餛飩不一會兒便端上來，翠綠的香蔥碎漂浮在澄澈的清湯上，雋不疑舀起一只白胖的餛飩，吹了吹涼，咬一口，滑嫩的薄皮包裹著肉餡，鮮汁四溢，味道甘美。

見他們吃得歡快，婦人笑盈盈地說道，“我家的餛飩是用上好的豬后肘做的，我家老頭天不亮就起來剁餡，保管讓你們吃得放心?！?/p>

丙吉回應道：“這等美味，在京城中實屬難得?！?/p>

婦人得到贊賞，來了攀談的興致，“原來也有兩個像你們這般俊俏的年輕后生，天天都來，可最近有段時日沒見過了，我還納悶呢，誰想今天見了你們兩個，比他們還要俊俏幾分呢?！?/p>

聽到這里，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放下手中的湯匙。

丙吉問道，“大嫂，不知您說的那兩位年輕人，可是附近太學的學生？”

“是的呀，一個叫李可，另一個聽說叫琦玉，他們可是我這兒的熟客。”說起他們，婦人眼中溢出溫柔的水光。

“他們平時愛聊些什么？”雋不疑問道，

“客人那么多，我可顧不上聽他們聊什么，我印象比較深的一次，有天傍晚，李可帶了盆花送給琦玉，那花粉紅嬌艷，寶貝似的，琦玉不小心把面湯灑在了花上，似乎是要把它燙死了，李可把他好一頓數落，那天兩人都生了氣，餛飩也沒吃完?！边@時，又進來一波客人，婦人顧不得說話，熱情地招待起來。

雋不疑和丙吉對視一眼，把銅錢放在案板，走出餛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