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谷的夏至總是帶著七分藥香三分血腥。
安如蜷縮在七竅玲瓏樹最矮的枝椏上,透過層層疊疊的玉色葉片望著下面嬉鬧的孩童。他們正在玩“捉藥精“的游戲,被選作“藥精“的孩子要蒙上青藤編織的眼罩,在飄著零陵香粉的空氣中摸索同伴。安如的麻布裙擺沾著晨露,腳踝處被荊棘劃破的傷口正在滲出淡金色的血珠。
“看!時妖又在樹上!“扎著雙髻的女童突然指向樹冠,手腕銀鈴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孩子們哄笑著撿起地上的朱果朝樹梢砸去,熟透的果實撞碎在樹干上,濺出的汁液像極了凝固的血。
安如把臉埋進膝蓋。左眼突然傳來刺痛,視野開始出現(xiàn)重影——正在拋擲果核的男童動作變得遲緩,飛濺的汁液懸停在半空,連風都凝固成絲綢般的實體。她知道又要發(fā)生可怕的事了,就像三個月前讓整條溪流逆流而上那樣。
樹下的嘲笑聲戛然而止。孩子們保持著夸張的表情定格在原地,女童腕間的銀鈴保持著將響未響的震顫。安如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一片飄落的樹葉,本該柔軟的葉脈卻堅硬如鐵。
“叮——“
清脆的鈴音刺破凝滯的時空。安如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指尖正在結晶化,淡金色的脈絡順著血管向手腕蔓延。她慌亂中從三丈高的樹杈跌落,凝固的空氣卻像水銀般托住身體,整個人以詭異的緩慢速度下墜。
暗處突然掠出一道灰影。啞仆布滿老繭的手掌捂住安如的雙眼,另一只手捏碎某種散發(fā)著苦味的藥丸。濃烈的白霧騰起時,時空凝滯的領域應聲而碎。孩子們恢復動作的瞬間,啞仆已經(jīng)抱著安如消失在朱果樹后。
“剛才好像有金光閃過...“女童揉著眼睛看向樹梢,那里只余幾片微微晃動的玉葉。
***
子時的藥廬飄著苦澀的蒸汽。安如坐在青玉藥臼旁,看著啞仆用石杵將夜明砂搗成碎末。老人右臂的咒文在月光下泛著幽光,每次發(fā)力時那些符咒都會像活物般蠕動。
“為什么我和大家不一樣?“安如突然開口,指尖撫過左眼。今日的意外讓那里多出一道淺金色紋路,像是有人用筆蘸著星輝描畫了眼線。
石杵停頓在藥臼中央。啞仆脖頸處的傷疤抽搐著,二十年未曾言語的喉嚨里發(fā)出沙啞的嘆息。他沾著藥粉的手指在案幾上畫出扭曲的圖案:破碎的羅盤、燃燒的鳳凰、還有被鎖鏈貫穿的嬰兒。
窗外忽然傳來月光草的清鳴。那些白天里蜷縮成球狀的植株正在舒展葉片,銀藍色的熒光如水銀瀉地。安如趁啞仆轉(zhuǎn)身取藥時翻出窗欞,赤足踩在冰冷的月光草上。她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印正在滲出淡金色的光點。
熒光突然暴漲。當安如意識到危險時,四周景象已如打翻的硯臺般模糊起來。月光草的汁液順著腳底傷口滲入體內(nèi),眼前浮現(xiàn)出嬰兒時期的記憶片段:
燃燒的青銅燈盞、破碎的星圖、還有黑袍老者被石化的頭顱。最可怕的是鏡面般的虛空中,倒懸著成千上萬個自己——有的在血海中沉浮,有的端坐在白骨王座之上。
“醒過來!“
谷主的聲音裹挾著雷霆之力劈開幻境。安如渾身濕透地跌坐在藥田中,發(fā)現(xiàn)四周十丈內(nèi)的月光草全部枯萎焦黑。谷主的紫檀拐杖深深插入地面,杖頭鑲嵌的蜃珠正在吸收殘留的時空能量。
“你不該觸碰禁忌。“谷主眼中流轉(zhuǎn)著八卦虛影,“從今日起,禁入后山。“
***
驚蟄日的雷雨來得蹊蹺。安如蹲在廊下看雨滴在青石板上砸出銀花,忽然注意到雨簾中混著細小的時砂結晶。她左眼的金紋開始發(fā)燙,耳畔響起若有若無的鎖鏈碰撞聲。
后山的石碑群在雨中若隱若現(xiàn)。安如鬼使神差地穿過月洞門,雨水打濕的襦裙緊貼著肌膚,卻澆不滅心頭躁動。當她的手掌貼上最中央的墨玉碑時,碑文突然流動起來,化作三百年前初代祖師的筆跡:
時砂重聚日,歸墟開門時
地面突然塌陷。安如墜入地下祭壇的瞬間,十八盞青銅燈同時自燃。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祭壇中央懸浮著水晶棺槨,里面躺著與啞仆面容相似的青年——那人右臂爬滿與啞仆相同的咒文,心口插著半截青銅鐮。
“原來你在這里。“
谷主的聲音從背后傳來,紫檀拐杖敲擊地面的節(jié)奏帶著殺意。藥人傀儡從陰影中浮現(xiàn),人參須般的觸手暴漲,卻在觸及安如周身金光時突然暴走。傀儡們互相撕咬起來,從傷口中迸出的不是鮮血,而是閃耀的時砂結晶。
“你果然繼承了時砂之子的權能。“谷主扯開衣襟,露出心口處旋轉(zhuǎn)的黑色漩渦,“可惜老夫等不到你覺醒那日了...“
安如轉(zhuǎn)身欲逃,卻發(fā)現(xiàn)退路已被暴走的藥人堵死。在她絕望的尖叫聲中,左眼突然綻放出璀璨金光。整個祭壇的時空開始倒流,谷主正在結印的雙手不受控制地反向運動,藥人傀儡重新變回千年何首烏的原型。
當啞仆循著金光沖進祭壇時,只看到昏倒在地的安如,和滿地正在汽化的時砂結晶。谷主消失無蹤,唯有紫檀拐杖斷成兩截,斷口處爬滿新鮮的根須。
七竅玲瓏樹在雨中發(fā)出悲鳴,三千玉葉同時顯現(xiàn)血色卦象。這次浮現(xiàn)的預言比二十年前更加清晰:
空相現(xiàn),萬法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