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春殿內,安陵容蒼白纖細的手一粒一粒捻起苦杏仁,睫毛低垂,眼眸失神地看著紅木雕花的窗格。夕陽透過窗欞,殿內的器具皆是上好的珍品,種種奇珍異寶散落在案幾或架子上,隱隱能窺見這位曾經的鸝妃娘娘圣寵之隆。
杏仁苦得發澀,倒比這深宮里的甜言蜜語干凈。她捏在指尖看了許久,才緩緩放入口中咀嚼,喉間泛起一股腥甜,吞咽時脖頸繃出青筋,卻露出入宮以來最真切的笑。眼淚混著脂粉和鮮血滴落在唇邊,她已然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片樹葉不斷往下沉。
“我終究能自己做一回主了?!卑擦耆萼哉Z,身子倚著墻壁軟軟地滑落下去,她實在是太累了,沉沉地閉上了雙眼,若不是面容太過狼狽,就像是睡著了一般,還帶著淺淺笑意。
直到第二日有宮女去景春殿行掌嘴之刑時才發現,這位昔日的寵妃歿了。
松陽縣安府東廂房內,林秀披著件姜紅色外裳,長發用一根素銀簪子挽著,操著一口吳儂軟語唱著歌謠:“
蝴蝶飛飛,白墻矮矮
日影斜斜,困思來來
姆媽袖口,薄荷香香
困呀困,蝴蝶停停,
停勒繡鞋,牡丹芯芯?!蔽惨敉系镁d長,綿軟的手掌輕拍著女兒的背,腕間絞絲銀鐲碰撞,帶著規律的叮鈴聲。
安陵容好像聽見了娘的聲音,心里驀然涌上許多委屈,她想說些什么,起初只是小聲啜泣,到最后嚎啕大哭。她的手仿佛穿過層層疊疊地夢魘終于握住了母親細膩溫暖的手,朦朧間好像看見一張柔和清秀的臉,她真的好久好久沒見過母親了。伴著熟悉的聲音,她放任自己又睡了過去。
林秀依舊拍著女兒的背,見她呼吸平穩下來,提著的心才放下來。身邊伺候的丫鬟翠芳把剛絞好的帕子遞過去,林秀用手試了試溫度,輕柔地給女兒擦干凈臉。
這一場折騰下來,林秀也徹底沒了睡意,更衣理妝后,坐在一旁的墩子上繡著鞋面。自從老爺當了官之后,她就只做些貼身的物什,想起安比槐環著她的肩,輕聲細語地對她說:“你現在也是官太太了,就不要再做這些活計了,只管安心享福就是?!卑脖然闭f這話時神色間帶著自得。林秀聽丈夫這樣說,心里也像喝了蜜一樣。
她為了給丈夫掙前程,日夜刺繡眼睛也落下了畏光流淚的毛病,這才給安比槐捐了個八品縣丞的官位。他們安家現在也算是個官宦人家了,只是她的身子如今也不好,又沒生養兒子,心里總覺得對不住老爺。想到這里,林秀也沒了興致,撂開了繡到一半的青底云紋鞋面。
一直到晚間吃飯時,安陵容依舊沒醒,小兒多睡,又見她沒再哭鬧起來,林秀可算是放下心來?!袄蠣攪L嘗這道桂花糖藕,最是香甜軟糯,這桂花還是前兩天容兒在院里摘的,她小小一個人,還總是念叨著老爺上值辛苦,要多吃些甜的補補?!绷中阊酆σ猓曇羧彳浀南駡F棉花一樣,邊說著邊給安比槐夾了兩塊糖藕?!班舿確實不錯?!卑脖然眾A了一筷子,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拿捏著官老爺的架子,語氣只是淡淡的。林秀見他這樣,伺候的也愈發小心。
吃完飯后,兩人喝著陳皮桂花茶,林秀在一旁絮叨著平日里的瑣事,安比槐看著書,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和幾句。“老爺,太太,不好了,小姐又哭鬧起來,還一直叫著太太?!贝浞贾泵诺呐苓M來,人還未走近,聲音就先嚷了出來。林秀哪里還坐得住,嘴里叫著容兒,就火急火燎地往東廂房里去。
安陵容一睜開眼就看到碧色的床幔,她愣了愣,眼神茫然,她這是在什么地方。安陵容坐起身子,看著自己白嫩的小手,又看著不遠處正打著瞌睡的小丫鬟,不由叫出了聲,那小丫鬟一下子就醒了神。屋里頭這樣大的動靜,也驚動了外頭伺候的下人,趕緊去尋了太太身邊的翠芳。
“容兒,不怕不怕,娘在這,娘這兒呢?!绷中懵犞畠嚎薜纳ぷ佣紗×?,如何能不心疼。安比槐如今膝下就這一個女兒,自然也上心,打發了小廝阿正去青石巷尾請柳大夫過來。在林秀的安撫下,女兒依偎在她的懷里,只小聲抽泣著。安比槐待了一會兒,哭的他心煩,捋了捋胡子,沉聲道:“秀娘,容兒哭的厲害,我已讓阿正去請了大夫,只是今日公務繁忙……”“老爺只管去忙,這里有妾身呢?!边€沒等他說完,林秀就體貼地開口應聲。
安陵容見到了娘親,心也漸漸安定下來,止住了抽泣,攥著林秀的一縷頭發,用手指繞著玩。林秀摸摸她的額頭,沒有發熱,又很有精神,拍拍胸口念了幾句佛。
那柳大夫最擅長小方脈,他問了幾句情況,又把了把脈,只說了句無礙,連藥方子都沒開,說了幾道調養的膳食。林秀又細細問了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就吩咐翠芳給了診金后,打發小廝套了輛馬車送柳大夫回去。
按著柳大夫說的,林秀喂了女兒一小碗蓮子百合粥,陪著她玩了會兒滾燈,在戌時正刻時,又讓她喝了碗鉤藤茶,果然很快就睡了過去,到了子時也沒有驚醒。
女兒睡過去后,林秀看著旁邊空著的地方,神色黯然,老爺現在和她很少親近,府上雖然沒有姨娘,后房卻有幾個通房丫頭。她如今年歲大了起來,眼睛又落下毛病,容顏受損,老爺自然喜歡年輕的女子,也好為他誕育子嗣。林秀想到后面也睡不著了,只呆呆地看著女兒,她的女兒啊,如果是個兒子就好了。只是她轉念又一想,容兒乖巧伶俐,老爺也喜歡得很,且老爺雖然不說,心里也是感念她這些年的付出和辛勞,那她又有什么不滿足的呢。林秀就這樣自己把自己說服了,不斷想著安比槐年輕時對她的體貼,和初初有孕時的激動,就這樣沉浸在昔日的時光中,慢慢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