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土之聲》第一章
教導(dǎo)主任辦公室的窗戶半開著，初春的風(fēng)裹挾著操場上的塑膠味鉆進來。周野靠在墻邊，右耳上的三個耳釘在陽光下閃著冷光。他盯著辦公桌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綠植，數(shù)著葉片上的斑點——七、八、九...
“周野！看著我！“教導(dǎo)主任王德海猛地拍桌，那盆綠植跟著抖了抖，“這是本學(xué)期第三次了！遲到、曠課、頂撞老師，你是不是以為學(xué)校是你家開的？“
周野抬起眼皮，嘴角扯出一個無所謂的笑：“我家可沒這么無聊的規(guī)矩。“
“你——“王德海的臉漲成豬肝色，“叫你家長來！今天必須叫你家長來！“
“我爸出差了。“周野撒謊時眼睛都不眨，“我媽...早不在了。“
這句話半真半假。母親確實不在——在他十歲那年跟一個鋼琴家去了維也納，留下他和做會計的父親相依為命。
王德海的氣勢明顯弱了幾分，但很快又強硬起來：“那就叫你爸回來！明天見不到家長，你就別來上學(xué)了！“
周野聳聳肩，轉(zhuǎn)身離開辦公室。走廊上，幾個女生對他指指點點，他故意沖她們做了個鬼臉，換來一陣夸張的尖叫。
“野哥！又被老王訓(xùn)了？“死黨張昊從廁所溜出來，手里還夾著半根沒抽完的煙。
周野一把搶過來猛吸一口，尼古丁的苦澀在舌尖蔓延。“老東西除了叫家長還會什么？“他吐出煙圈，“今晚'地下'有演出，去不去？“
“必須的啊！聽說'廢土'樂隊要來！“
放學(xué)后，周野沒回家。他騎著那輛改裝過的二手摩托車，穿過城市最臟亂差的街區(qū)，停在一家名為“地下“的破舊酒吧前。門口的海報已經(jīng)褪色，上面用噴漆涂著今晚的演出陣容。
酒吧里煙霧繚繞，劣質(zhì)音響播放著震耳欲聾的前奏曲。周野擠到前排，隨著音樂節(jié)奏晃動身體。當(dāng)“廢土“樂隊登場時，全場爆發(fā)出尖叫。主唱程朗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左耳缺了一小塊，據(jù)說是年輕時打架留下的勛章。
音樂響起的瞬間，周野感到心臟與鼓點共振。程朗的嗓音像砂紙般粗糙，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歌詞直白地撕開生活的虛偽面紗。周野跟著嘶吼，汗水浸透了他的黑色T恤。
演出結(jié)束后，周野鬼使神差地溜進了后臺。程朗正往傷口上貼創(chuàng)可貼——演出太投入，吉他弦割破了手指。
“需要幫忙嗎？“周野脫口而出。
程朗抬頭，銳利的目光打量著他：“高中生？“
“馬上畢業(yè)了。“周野撒謊道，伸手接過創(chuàng)可貼，小心翼翼地貼在程朗滲血的指尖。
“喜歡音樂？“
“嗯。“周野難得地簡短回答，沒有往日的玩世不恭。
程朗突然抓起他的手，翻過來看他的指尖：“練過吉他？“
“自己瞎玩。“周野的指尖確實有薄繭，是偷偷練習(xí)父親鎖在儲物間的舊吉他留下的。
程朗從包里拿出一把備用吉他扔給他：“彈點什么。“
周野愣住了，手指卻不自覺地撫上琴弦。他彈了一段自己寫的旋律，簡單卻充滿張力。彈完后，后臺一片寂靜。
“有天賦。“程朗最終說，“但技巧爛得像屎。“
周野漲紅了臉，卻無法反駁。
“我們?nèi)眰€貝斯手，“程朗點燃一支煙，“每周三、五晚上排練，周日演出。有興趣就明天晚上七點來倉庫區(qū)B座。“
周野回到家已是深夜。客廳燈亮著，父親周志明坐在沙發(fā)上，面前的煙灰缸堆滿了煙頭。
“去哪了？“父親的聲音疲憊而克制。
“圖書館。“周野徑直走向冰箱。
“王主任今天打電話了。“
周野的手停在半空，然后重重關(guān)上冰箱門：“所以呢？又要說教？“
“周野，“父親站起來，眼角的皺紋在燈光下格外明顯，“你不能這樣下去。高三了，你得想想未來...“
“我的未來不用你管！“周野突然爆發(fā)，“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只想讓我成為第二個你！朝九晚五的會計，一輩子對著數(shù)字點頭哈腰！“
父親的臉色瞬間蒼白：“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周野冷笑，“那你知道我喜歡什么嗎？知道我討厭什么嗎？你除了給我錢還做過什么？“
“我...“父親張了張嘴，最終只是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去睡吧，明天還要上學(xué)。“
周野摔門進了自己房間，從床底下摸出偷偷買的二手貝斯。他戴上耳機，手指撥動琴弦，想象自己站在聚光燈下，千萬人為他歡呼。
第二天放學(xué)，周野直接去了倉庫區(qū)。B座是個廢棄的工廠車間，被改造成了排練室。程朗和另外兩個樂隊成員已經(jīng)在調(diào)試設(shè)備。
“來了？“程朗頭也不抬，“那是你的貝斯，試試。“
周野拿起那把磨損嚴重的貝斯，手指生澀地撥動琴弦。鼓手阿杰和鍵盤手小雨交換了一個懷疑的眼神。
“別管他們，“程朗說，“跟著我的節(jié)奏走。“
三個小時的排練讓周野的手指磨出了水泡，后背完全濕透。他犯了一百個錯誤，被程朗罵了九十九次，但最后一遍合奏時，他找到了那種奇妙的感覺——仿佛音樂從他體內(nèi)流出，而非機械地演奏。
“勉強及格，“程朗遞給他一瓶冰啤酒，“下周繼續(xù)。“
就這樣，周野開始了雙重生活。白天是問題學(xué)生，晚上是樂隊菜鳥。他學(xué)會了在數(shù)學(xué)課上補覺，在廁所隔間里練習(xí)指法，用午飯錢買琴弦和撥片。
一個月后的周日，“廢土“樂隊在一家小型livehouse演出。周野第一次站在真正的舞臺上，燈光刺得他睜不開眼，手心全是汗。
“別慫，“程朗在他耳邊說，“就當(dāng)下面全是土豆。“
音樂響起的那一刻，恐懼消失了。周野的貝斯聲線沉穩(wěn)地托起整個樂隊的骨架，他的solo段落甚至引來幾聲口哨。結(jié)束時，掌聲如雷，一個女孩沖上來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電話號碼。
那天晚上，周野興奮得睡不著。他反復(fù)觀看演出的錄像，分析每一個細節(jié)。凌晨三點，他輕手輕腳地回家，卻發(fā)現(xiàn)父親坐在餐桌前，面前攤著他的成績單——三門不及格。
“解釋一下。“父親的聲音冷得像冰。
周野的興奮瞬間熄滅：“沒什么好解釋的，就那樣。“
“就那樣？“父親猛地站起來，“我供你吃供你穿，你就是這么回報我的？天天鬼混，成績一塌糊涂！“
“我在做我喜歡的事！“周野吼道，“我在玩音樂！比你那該死的會計強一萬倍！“
“音樂？“父親的表情變得古怪，“你以為音樂能當(dāng)飯吃？你看看你媽...“
“別提她！“周野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至少她有勇氣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像你，一輩子畏畏縮縮！“
父親的臉?biāo)查g失去血色。他抬手似乎想打周野，最終只是無力地垂下：“滾出去。“
周野頭也不回地沖出門，摩托車引擎的轟鳴撕裂了夜的寂靜。
接下來的日子，周野徹底搬進了樂隊合租的破公寓。程朗教他樂理，阿杰帶他聽各種風(fēng)格的唱片，小雨則負責(zé)在他自我懷疑時灌酒鼓勵。周野的手指漸漸長出真正的繭，他能感覺到自己每天都在進步。
然而好景不長。第二次公開演出時，周野在臺上看到了父親的身影——周志明站在最后一排，西裝革履與周圍格格不入。
周野的節(jié)奏頓時亂了。程朗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他才勉強跟上。唱到一半，父親突然大聲喊道：“周野！你給我下來！“
音樂戛然而止。觀眾不滿的噓聲中，父親擠到臺前：“你才十七歲！跟我回家！“
“我不！“周野抓緊貝斯，“這就是我的家！“
“你會毀了自己！“父親試圖爬上舞臺，被保安攔住，“音樂不是正經(jīng)職業(yè)！你看看你媽的下場！“
這句話點燃了周野的怒火：“我媽至少活得像個人！“他轉(zhuǎn)向目瞪口呆的觀眾，“繼續(xù)！“
樂隊重新開始演奏，但氣氛已經(jīng)毀了。父親被請出場時，回頭看了周野一眼，那眼神中的失望像刀一樣扎進他心里。
演出草草結(jié)束。后臺，程朗罕見地發(fā)了火：“私人恩怨別帶進演出！再有下次就滾蛋！“
周野蹲在消防通道里抽煙，手指顫抖得點不著火。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帶他去游樂園，想起每次生病父親整夜不睡的守護，想起母親走后父親偷偷抹淚的背影。
手機震動起來，是張昊的信息：“野哥，你爸剛?cè)W(xué)校辦了休學(xué)手續(xù)...“
周野把手機狠狠砸向墻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