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十字路口

周野盯著手機屏幕上的日歷應用，紅色圓圈標記著今天的日期——5月12日，校園藝術節。他的手指懸在“刪除“按鈕上方猶豫不決。

“慫了？“張昊一把搶過手機，“野哥，這可是你洗白的大好機會！從問題學生變身校園明星，多酷啊！“

周野奪回手機，將它塞進褲兜。窗外的陽光太刺眼，照得他額頭冒出一層細汗。自從三個月前與父親那場近乎和解的談話后，他確實回到了學校，成績勉強維持在及格線上。但站在全校師生面前表演？這感覺比在“暗河“酒吧演出緊張十倍。

“程朗知道嗎？“張昊壓低聲音問。

周野搖搖頭。自從那次警察臨檢后，“廢土“樂隊進入了地下狀態，排練頻率減少，演出更是謹慎。程朗要是知道他打算在校園藝術節上彈原創歌曲，肯定會冷笑一聲，罵他“向主流投降“。

“我爸也不知道。“周野補充道，雖然父親這幾個月態度軟化了許多，甚至默許他在家里地下室搭建了一個簡易排練室。

下課鈴響了，周野抓起書包就往外沖。他需要找個地方靜一靜，理清思緒。音樂教室后面的小倉庫成了他的秘密基地，那里有一臺老舊的鋼琴，音準偏得離譜，但足夠他構思旋律。

推開門，周野愣住了——鋼琴前坐著一個人，正在彈奏一段他無比熟悉的旋律。《廢土》，他在地下酒吧首演的那首原創曲子。

“爸？“

周志明的手指僵在琴鍵上，緩緩轉過頭。午后的陽光透過高處的氣窗照在他臉上，眼角的皺紋顯得格外明顯。“這首曲子...是你寫的？“父親的聲音有些發顫。

周野站在門口，書包滑落到地上。“你...你怎么會彈？“

父親低頭看著琴鍵，手指輕輕撫過那幾個簡單的和弦。“我在網上看到的。有人上傳了你們演出的視頻。“他停頓了一下，“彈得很好。“

這簡單的三個字讓周野的心臟猛地收縮。他走過去，在父親身邊坐下。鋼琴凳很窄，兩人的肩膀幾乎相觸。

“藝術節，你要彈這個？“父親問。

周野點點頭，突然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你會來嗎？“

父親沉默了很久，久到周野以為他不會回答。最后，他只是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起身離開了倉庫。

下午四點，禮堂已經擠滿了學生。周野躲在后臺的簾子后面，手指不停地敲打大腿。他反復檢查貝斯的音準，盡管十分鐘前才調過。

“下面有請高三七班周野，帶來原創貝斯獨奏《廢土》！“

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夾雜著幾聲起哄的口哨。周野深吸一口氣，走上舞臺。刺眼的聚光燈下，他看不清觀眾的臉，只能感覺到數百雙眼睛盯著自己。

手指碰到琴弦的瞬間，世界安靜了下來。第一個音符像一滴墨落入清水，緩緩暈開。周野閉上眼睛，任由肌肉記憶帶領手指舞動。他彈的不是三個月前那個版本，而是經過無數次修改、打磨后的《廢土》，更加復雜，也更加成熟。

當最后一個音符的余韻消散，禮堂里一片寂靜。周野睜開眼，看到前排幾個女生在擦眼淚，張昊站在座位上瘋狂鼓掌，而最后一排的陰影里，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悄悄離開。

演出結束后，周野被同學們團團圍住。“太酷了！““能教我嗎？““你們樂隊還招人嗎？“各種問題像潮水一樣涌來。王德海主任甚至破天荒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錯，繼續保持。“

周野應付著這些突如其來的關注，眼睛卻不斷瞟向禮堂后門。父親真的來了嗎？那個身影是他，還是只是幻覺？

回到家，地下室的門虛掩著，里面傳出斷斷續續的鋼琴聲。周野輕手輕腳地走下樓，看到父親正試圖用一只手彈奏《廢土》的主旋律，另一只手拿著手機，屏幕上暫停在周野演出的視頻畫面。

“需要幫忙嗎？“周野問。

父親嚇了一跳，手機掉在琴鍵上，發出刺耳的不和諧音。“你...回來了。“他匆忙關掉視頻，“演出怎么樣？“

“還行。“周野在父親身邊坐下，手指自然地落在琴鍵上，“左手應該這樣。“他彈了一段低音伴奏。

父親學得很認真，盡管手指僵硬，節奏不穩。周野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他們父子十年來第一次和平共處的時刻。

“爸，“周野猶豫了一下，“你以前彈過鋼琴？“

父親的手指停在半空，然后慢慢收回。“年輕時學過一點。“他輕描淡寫地說，隨即轉移了話題，“你們樂隊...最近怎么樣？“

周野聳聳肩：“程朗說最近風聲緊，讓我們低調點。“

“程朗...“父親的表情變得復雜，“他...對你們好嗎？“

這個問題讓周野愣了一下。“嚴格得要命，“他實話實說，“但他是唯一認真教我音樂的人。“

父親點點頭，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嘆了口氣：“小心點。音樂這條路...不好走。“

周野正想追問，手機突然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

“請問是周野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溫和的男聲，“我是林遠，星火音樂的制作人。今天看了你的演出，很有潛力。有興趣聊聊嗎？“

周野的腦子嗡的一聲。星火音樂，城里最有名的獨立音樂廠牌，簽了好幾個從地下走上主流的樂隊。

“我...我需要考慮一下。“他結結巴巴地回答，掛斷電話后才發現手心全是汗。

父親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怎么了？“

周野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有制作人想簽我。“

父親的表情瞬間凝固。周野以為會看到憤怒或失望，但父親眼中閃過的，卻是某種近乎恐懼的情緒。“誰？“父親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

“星火音樂的，叫林遠。“周野警惕地看著父親，“你認識？“

父親站起身，動作太急差點碰倒琴凳。“別答應他。“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至少...先跟程朗商量。“

這個反應太奇怪了。父親一向反對程朗，現在卻讓他去征求程朗的意見？周野正想追問，父親已經快步走上樓梯，留下他一個人坐在鋼琴前，滿腦子問號。

第二天放學后，周野直接去了樂隊的排練室。推開門，他驚訝地發現程朗正在擦拭一把看起來價格不菲的電吉他，而平時亂糟糟的排練室今天異常整潔。

“來得正好。“程朗頭也不抬，“下周有個重要演出，'迷笛'音樂節的分會場。“

周野瞪大眼睛。“迷笛“是本地最大的音樂節，即使是分會場也意味著上千觀眾和專業音響設備。“真的？我們夠格嗎？“

程朗終于抬起頭，嘴角掛著罕見的笑意：“有人推薦了我們。“他頓了頓，“林遠。“

這個名字像一記重拳打在周野胸口。“林遠？星火音樂的那個？“

“你認識他？“程朗瞇起眼睛。

周野把藝術節和林遠來電的事簡單說了。程朗的表情越來越陰沉，最后猛地一拳砸在墻上。

“那個混蛋！“程朗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他先聯系你，再給我這個演出機會...典型的林遠式把戲。“

周野完全糊涂了：“什么意思？你們認識？“

程朗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十年前，'銹釘'樂隊，我是主唱兼吉他手，林遠是我們的經紀人。“他指了指左耳的缺口，“這個，就是樂隊解散那天我自己弄的。“

周野倒吸一口冷氣。“銹釘“樂隊，即使在今天的地下音樂圈也是個傳奇——他們差一點就成功了，卻在簽約大廠牌前夕突然解散，原因眾說紛紜。

“林遠做了什么？“

程朗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他讓我們改風格，迎合市場。其他人同意了，我沒有。“他冷笑一聲，“結果他們簽了約，出了兩張不溫不火的專輯，然后被雪藏。林遠靠著抽成買了第一套房。“

周野突然明白了父親的擔憂。“我爸...他知道這些？“

程朗的表情變得古怪：“你爸？周志明？“他搖搖頭，“不，他不可能知道。除非...“

“除非什么？“

程朗盯著周野看了很久，仿佛第一次認識他：“除非他認識的是更早的林遠。“他掐滅煙頭，“你爸年輕時是做什么的？“

周野愣住了。父親一直是個會計，至少從他記事起就是。但那些熟練的鋼琴指法，對音樂的奇怪態度...“我不知道，“他輕聲說，“我從來沒問過。“

程朗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中帶著幾分苦澀：“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他抓起外套，“告訴林遠，我們會去音樂節演出。但別簽任何東西，明白嗎？“

周野點點頭，腦子亂成一團。回家的路上，他撥通了林遠的電話。

“周野！“林遠的聲音熱情洋溢，“考慮得怎么樣？“

“我想先見個面，“周野謹慎地說，“音樂節之前。“

他們約在第二天下午的一家咖啡館。周野提前半小時到達，選了最角落的位置。林遠比想象中年輕，四十出頭的樣子，穿著休閑但考究的西裝，沒有領帶。他走路時有點跛，右腿似乎不太靈便。

“膝蓋手術，“注意到周野的目光，林遠笑著解釋，“年輕時玩摩托摔的。“他在周野對面坐下，點了一杯黑咖啡，“你父親還好嗎？“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周野的手指緊緊握住杯子：“你認識我爸？“

林遠啜了一口咖啡：“周志明，對吧？二十年前，他是城里最好的鍵盤手之一。“

周野的腦子嗡的一聲。鍵盤手？父親？

“看來他沒告訴你。“林遠搖搖頭，“可惜了，他很有天賦。我們甚至一起組過樂隊，在你出生前。“

周野的眼前浮現出父親彈鋼琴的樣子，那些熟練的指法突然有了新的意義。“為什么...他放棄了？“

林遠的目光變得深邃：“因為你。你出生后，他選擇了穩定。“他頓了頓，“我想他是不想讓你走同樣的路。音樂這行...太不穩定了。“

周野想起父親反對他玩音樂時眼中的恐懼，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不是對音樂本身的厭惡，而是對自己曾經夢想的恐懼。

“你找我，是因為我爸嗎？“周野直截了當地問。

林遠笑了：“一開始是。我在藝術節視頻里看到你的名字和長相，猜可能是周志明的兒子。“他向前傾身，“但看完你的表演后，我確定了一件事——你比你父親更有天賦，也更勇敢。“

這句話像一把雙刃劍，既讓周野驕傲，又讓他為父親感到一絲難過。

“程朗告訴你我們的事了？“林遠問。

周野點點頭。

“他恨我，這很正常。“林遠嘆了口氣，“但我從沒強迫任何人做選擇。'銹釘'解散是他們自己的決定。我只是提供機會。“

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這是星火的新人培養計劃。不急著簽，先看看。“又遞過一張名片，“音樂節后聯系我。無論程朗說什么，記住——這是你的人生，你的選擇。“

周野機械地接過文件和名片，腦子還在消化關于父親的信息。走出咖啡館時，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掏出手機，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撥通父親的電話。

回到家，父親正在廚房做飯。油煙機的轟鳴聲中，周野站在門口，看著父親熟練地翻炒著鍋里的菜。這個每天與數字打交道的中年男人，曾經是個鍵盤手？曾經有過音樂夢想？

“回來了？“父親頭也不回地問，“飯馬上好。“

周野張了張嘴，想問的問題太多，最終卻只是說：“需要幫忙嗎？“

父親搖搖頭：“去洗手吧。“

晚飯時兩人都異常安靜。周野偷偷觀察父親的手——修長的手指，指節分明，確實像一雙樂器演奏者的手。那些手指現在正握著筷子，偶爾夾菜給他。

“爸，“周野終于忍不住開口，“我今天見了林遠。“

父親的筷子停在半空，然后緩緩放下：“哦？“

“他說...他認識你。說你曾經是個鍵盤手。“

父親的表情像是被人突然揭開了舊傷疤。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周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為什么不告訴我？“

父親轉過身，眼中閃爍著周野從未見過的復雜情緒：“告訴你什么？告訴你你父親是個失敗的樂手？告訴你音樂這條路有多難走？“他的聲音哽咽了，“我寧愿你恨我，也不想看你重蹈覆轍。“

周野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突然明白了父親的反對從來不是出于控制，而是出于保護——笨拙的、過度的，但真實的保護。

“我不是你，爸。“周野輕聲說，“但我也許...可以比你走得更遠。“

父親久久地看著他，眼中的情緒逐漸從痛苦變為某種近乎驕傲的憂傷：“也許吧。“他走回餐桌，重新拿起筷子，“吃飯吧，菜要涼了。“

這頓晚飯剩下的時間里，他們聊起了音樂節，聊起了學校的瑣事，甚至聊起了天氣——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個剛剛被揭開卻又迅速被掩埋的秘密。

晚上，周野躺在床上，手機屏幕上是林遠給他的合同草案。窗外，月光照亮了半個房間。他想起程朗的警告，想起林遠的誘惑，想起父親沉默的擔憂。

音樂節。這將是一個轉折點，他感覺得到。不僅是樂隊的轉折點，也是他人生的十字路口。

周野關上手機，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夢里，他站在一個巨大的舞臺上，臺下是無數模糊的面孔。當他開始演奏時，那些面孔突然變得清晰——程朗、林遠、張昊、同學們...還有父親，他們都坐在第一排，表情各異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