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迷笛時刻

音樂節前夜，周野失眠了。

他躺在行軍床上，盯著排練室天花板上的一道裂縫。月光從高處的氣窗斜射進來，將裂縫照得像一道閃電。明天就是“迷笛“音樂節分會場的演出，上千觀眾，專業設備，還有可能改變他命運的星探。

手機屏幕亮起，是張昊發來的信息：“野哥，明天全班都去給你捧場！別慫啊！“

周野扯了扯嘴角，回了個豎中指的表情包。他翻身坐起，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床沿，模擬著《廢土》的前奏。三個月前，他還是個在“暗河“酒吧演出都會發抖的菜鳥，現在卻要站上專業舞臺。

“睡不著？“

程朗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嚇了周野一跳。他以為所有人都睡了。

“嗯。“周野老實承認，“有點緊張。“

程朗點燃一支煙，火光瞬間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臉。“緊張是好事，“他吐出一個煙圈，“說明你在乎。“

周野想起第一次見到程朗時，那個在后臺貼創可貼的冷酷男人。“你第一次大型演出緊張嗎？“

“吐了三次。“程朗出人意料地坦誠，“最后一次直接吐在調音臺上，音響師差點殺了我。“

這個畫面讓周野笑出聲，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些。

“林遠又聯系你了？“程朗突然問。

周野的笑聲戛然而止。“昨天發了條信息，說明天會來看演出。“

程朗沉默地抽完最后一口煙，將煙頭摁滅在地上。“聽著，小鬼。明天之后，你要做個選擇。“他的聲音異常嚴肅，“林遠的路，或者我的路。沒有中間選項。“

周野想說些什么，但程朗已經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地月光和未散盡的煙味。

清晨五點，周野就醒了。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排練室角落，拿起貝斯開始熱身。手指滑過琴弦的感覺熟悉而安心，像是一種無聲的禱告。

其他成員陸續醒來，排練室很快充滿了咖啡、香煙和松香的味道。小雨調試著鍵盤，阿杰檢查鼓槌，程朗則一遍遍擦拭著他那把老舊的吉他，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

“一小時后出發。“程朗看了眼手表，“最后合一遍。“

音樂響起時，周野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廢土》已經演過無數次，但今天聽起來格外不同——更沉重，也更明亮。最后一個音符結束，排練室里鴉雀無聲。

“可以了。“程朗簡短地說，開始收拾設備。

中午十二點，他們到達音樂節現場。分會場設在城郊的一個露天廣場，主舞臺像一頭鋼鐵巨獸矗立在陽光下，周圍已經聚集了數百名觀眾。周野的喉嚨發緊，手指不自覺地顫抖。

“'廢土'樂隊！“一個工作人員核對名單，“你們在第三組，三點上場。現在去后臺準備。“

后臺比周野想象中簡陋，只是用帳篷搭起的臨時區域。其他樂隊成員或坐或站，有的在調音，有的在抽煙。周野認出幾個本地小有名氣的樂隊，心跳得更快了。

“嘿，這不是會計家的小子嗎？“

一個刺耳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周野轉身，看到一個染著綠發的年輕人正不懷好意地笑著。

“周志明的兒子，對吧？“綠發男走近，“你爸還好嗎？還在為別人數錢？“

周野的拳頭攥緊了。“你誰啊？“

“馬克，'噪音污染'的主唱。“綠發男咧嘴一笑，“告訴你爸，馬克·李問他好。他肯定記得我。“

程朗突然出現在周野身邊，一把抓住馬克的衣領。“滾遠點，馬克。“他的聲音低得可怕，“否則我不介意讓你另一只耳朵也缺一塊。“

馬克臉色變了，悻悻地退開。“程朗，你還是這么護短。“他譏諷地說，“可惜護不住自己的樂隊，對吧？“

程朗的拳頭已經舉了起來，被工作人員及時攔住。“要打架就取消資格！“工作人員厲聲說。

馬克趁機溜走了。周野疑惑地看著程朗：“他認識我爸？“

程朗的表情陰晴不定。“馬克以前是'銹釘'的貝斯手，“他最終說，“后來跟了林遠。“他頓了頓，“你爸...曾經短暫擔任過我們的鍵盤手。“

這個信息像炸彈一樣在周野腦中爆炸。“我爸在'銹釘'樂隊待過？“

“只有三個月。“程朗的聲音異常平靜，“那時你剛出生，他選擇了退出。“他看向遠處，“我們都理解。“

周野的腦子嗡嗡作響。父親曾是“銹釘“的一員？那個傳奇樂隊？這意味著什么？父親放棄的不只是一份愛好，而是一個可能改變人生的機會。

“準備上場了！“工作人員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舞臺比想象中更大，燈光刺得周野睜不開眼。他瞇起眼睛看向觀眾席，黑壓壓的人群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某個瞬間，他似乎看到了父親的身影，但燈光一晃，又消失了。

“別發呆。“程朗在他耳邊低語，“記住，音樂是你的武器。“

第一個音符響起時，周野的緊張奇跡般消失了。貝斯在他手中變成活物，《廢土》的旋律像一條河流，帶著他穿越時光。他看到了十歲時獨自在家的夜晚，看到了父親醉酒后彈鋼琴的背影，看到了母親離開時飄落的樂譜碎片。所有這些都變成了音樂，從他指尖傾瀉而出。

當solo部分到來時，周野閉上眼睛，任由手指自由舞動。他不再思考技巧，不再擔心失誤，只是純粹地表達。音樂廳里鴉雀無聲，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掌聲和歡呼。周野睜開眼，看到前排觀眾站了起來，有人甚至吹起了口哨。張昊和同學們在右側瘋狂揮手，而左側的陰影里，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悄悄擦拭眼睛。

父親真的來了。

下臺后，周野被工作人員攔住。“有人想見你。“他引導周野來到一個臨時搭建的VIP區域。

林遠站在那里，身邊是幾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太棒了！“林遠熱情地擁抱了周野，“這位是環球音樂的A&R總監，他對你很感興趣。“

周野愣住了。環球音樂？那是國際巨頭。

“你的原創很有力量。“總監遞給他一張名片，“我們保持聯系。“

林遠拍拍周野的肩膀：“考慮一下我的提議。你有大把時間，不急。“他壓低聲音，“你父親來了嗎？我想和他打個招呼。“

周野警惕起來：“為什么？“

“老朋友敘舊而已。“林遠笑了笑，“告訴他，那首歌我終于發行了，銷量不錯。“

周野一頭霧水，但還是答應轉達。回到后臺，他發現程朗正陰沉著臉等他。

“林遠找你了？“程朗直截了當地問。

周野點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馬克帶著幾個人闖了進來。

“精彩演出啊，小朋友。“馬克譏諷地說，“尤其是抄襲的部分。“

周野??大眼睛：“什么抄襲？“

“《廢土》的主旋律，和二十年前周志明寫的一模一樣。“馬克咧嘴一笑，“看來才華也是遺傳的，包括剽竊的習慣。“

程朗一把揪住馬克的衣領：“閉嘴！“

“怎么了，程朗？“馬克毫不畏懼，“怕小朋友知道他爸是什么貨色？當年周志明偷了樂隊的曲子賣給林遠，你以為我們都忘了？“

周野如遭雷擊。父親偷曲子？賣給林遠？

程朗的拳頭已經揮了出去，正中馬克的鼻子。尖叫聲中，保安沖了進來，將扭打在一起的兩人分開。

“取消資格！全部取消！“主辦方負責人怒吼道。

混亂中，周野感到有人拉住了他的手。是父親。

“我們走。“周志明的聲音異常平靜。

他們默默穿過喧囂的人群，走向停車場。父親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異常單薄，周野突然注意到他后腦勺有幾根白發，以前從未發現過。

上車后，父親沒有立即發動引擎。兩人沉默地坐著，只有空調發出輕微的嗡鳴。

“那不是真的，對吧？“周野終于打破沉默，“馬克說的...關于你偷曲子...“

父親的手緊握方向盤，指節發白。“部分是事實。“他輕聲說，“但我沒有偷。“

周野的心沉了下去。“那到底發生了什么？“

父親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我寫了一首歌，叫《歸途》。林遠很喜歡，想出錢買。“他頓了頓，“那時你剛出生，我們需要錢...所以我賣了。“

“然后呢？“

“然后林遠把它給了另一個樂隊，成了熱門單曲。“父親的聲音變得苦澀，“程朗認為我背叛了樂隊...他是對的。“

周野試圖消化這些信息。父親賣了自己的歌，這有什么錯？但程朗的反應...

“為什么你不告訴我你玩過樂隊？“

父親轉過頭，眼中閃爍著周野從未見過的脆弱。“因為我羞恥，周野。“他輕聲說，“羞恥于自己的選擇，羞恥于放棄夢想，更羞恥于...不希望你去追逐同樣的夢想。“

這個坦白讓周野啞口無言。他一直以為父親反對是因為不理解，沒想到恰恰相反——父親太理解了，理解到害怕。

“今天的演出...你很棒。“父親突然說，“比我當年強多了。“

這句簡單的評價比任何掌聲都珍貴。周野感到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

“林遠給你合約了？“父親問。

周野點點頭：“但我沒簽。“

“你應該認真考慮。“父親出人意料地說，“不是所有機會都像我當年那樣...有問題。“

周野驚訝地看著父親：“你...不反對了？“

“我反對有用嗎？“父親苦笑，“而且...也許我錯了。也許你能做到我沒做到的事。“

回家的路上，周野的手機不斷震動。張昊和同學們發來祝賀信息，小雨和阿杰詢問情況，林遠則發了一份詳細的合約草案。只有程朗沒有任何消息。

晚上，周野躺在床上翻看手機。社交媒體上已經有人上傳了他們在音樂節的演出視頻，#廢土樂隊#的標簽下有了幾百條討論。最熱的一條是專業樂評人的評價：“新生代最有潛力的貝斯手，技術扎實，情感充沛。“

這本該是他人生最快樂的時刻，但馬克的指控和父親的坦白像陰影一樣籠罩著他。

凌晨兩點，手機突然響起。是程朗。

“出來。“電話那頭只有這兩個字，然后就被掛斷了。

周野輕手輕腳地下樓，發現程朗的摩托車停在街角，引擎還發著低沉的轟鳴。

“上車。“程朗扔給他一個頭盔。

他們沒有去排練室，而是來到了城市邊緣的一個廢棄工廠。程朗帶著周野爬上銹跡斑斑的消防梯，來到屋頂。整個城市的燈火盡收眼底。

“二十年前，我們常在這里排練。“程朗點燃一支煙，“你爸，我，馬克，還有其他人。“

周野靜靜地聽著，不敢打斷。

“你爸是最有才華的一個。“程朗吐出一個煙圈，“但他也是最現實的一個。當家庭和責任擺在面前時，他選擇了妥協。“他看向周野，“我不怪他，只是...失望。“

夜風吹亂了周野的頭發，也吹散了一些長久以來的困惑。“馬克說的...關于我爸偷曲子...“

“狗屁。“程朗冷笑，“《歸途》是你爸寫的，他有權處置。我只是...希望他能堅持得更久一點。“

周野想起父親眼中的遺憾，突然理解了那種痛苦。“林遠呢？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程朗的表情變得陰沉。“林遠是個商人，只看利益。“他掐滅煙頭，“他當年想改變'銹釘'的風格，現在他想改變你。“

“改變我？“

“聽聽他的合約吧，第一條款肯定是音樂方向由公司決定。“程朗冷笑，“他會把你包裝成市場喜歡的模樣，直到你變得面目全非。“

周野想起林遠給他的合約草案，確實有類似條款。“那我該怎么辦？“

“選擇，小鬼。“程朗站起身，“商業成功還是忠于自我？沒有對錯，只有代價。“

回程的路上，周野緊緊抓住程朗的腰，風聲在耳邊呼嘯。他想起舞臺上的感覺，那種純粹的表達自由；也想起林遠承諾的錄音室、巡演和知名度。兩者似乎無法兼得。

到家時，天已微亮。周野發現父親坐在客廳里，面前攤著幾張泛黃的樂譜。

“沒睡？“周野輕聲問。

父親搖搖頭：“找點東西。“他指了指樂譜，“《歸途》的原始手稿。證明那首歌是我的。“

周野拿起樂譜，上面是父親工整的字跡，標注著每個和弦和旋律線。右下角有日期和簽名，明確證明了版權。

“給。“父親突然遞給他一個信封，“林遠的合約，我看過了。“

周野驚訝地接過信封：“你...怎么拿到的？“

“他發郵件給我了。“父親苦笑，“以為能通過我影響你。“

周野抽出合約，發現上面滿是父親的批注——某些條款畫了紅線，旁邊寫著法律術語；有些頁面則直接打了大大的問號。

“這些...“

“我是會計，不是律師。“父親說，“但我知道不公平條款長什么樣。“他頓了頓，“如果你真想簽，至少找個律師看看。“

周野眼眶發熱。父親不僅接受了他的選擇，還在盡力保護他。“我不知道該選哪條路。“他坦白道。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輕聲說：“當年我選擇放棄，是因為害怕失敗。“他抬頭看著周野，“但也許...堅持本身就是一種成功。“

這句話像一盞燈，照亮了周野心中最黑暗的角落。他突然明白了，選擇不是非此即彼的，重要的是保持真實的自我。

“謝謝，爸。“周野輕聲說。

父親揉了揉他的頭發，這個親昵的動作已經多年未有。“去睡會兒吧，小子。“

上樓時，周野的手機再次震動。是林遠的信息：“考慮得怎么樣？環球的人很感興趣，但需要盡快決定。“

周野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然后回復：“我需要更多時間。另外，能告訴我《歸途》的真相嗎？“

發完這條信息，他關上手機，沉沉睡去。夢里，他站在一個巨大的十字路口，四條路分別標著“安全“、“名利“、“真實“和“未知“。當他猶豫不決時，有人在他耳邊輕聲說：“選擇你最能忍受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