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25年初春的上海，法租界。

細雨如絲，將霞飛路兩旁的梧桐樹洗得發亮。俞靜姝從黑色別克轎車上下來，撐開一把油紙傘，傘面上繪著幾枝素雅的梅花。她抬頭看了看法國領事館門前的三色旗，在雨中無力地垂著，又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珍珠白色的洋裝是否妥帖。

“小姐，我在這兒等您?！彼緳C老趙恭敬地說。

靜姝點點頭，邁步走上臺階。領事館的春季沙龍今天開幕，她帶來幾本珍貴的西方文學作品參展，其中有一本是她托人從英國帶回來的原版《飄》，在上海的文學圈子里可是稀罕物。

“俞小姐！”法國領事夫人遠遠地就向她招手，“您今天真像一朵白茶花。”

靜姝微笑著行了一個得體的禮，用流利的法語回應：“夫人過獎了。今天的沙龍布置得真雅致?！?/p>

大廳里已經聚集了不少上海灘的文人雅士和社交名媛。靜姝將帶來的書籍交給負責展覽的秘書，然后取了一杯香檳，站在角落里觀察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飄》那本書是你的收藏？”

一個低沉的男聲從身側傳來。靜姝轉頭，看見一個身著深灰色西裝的男子，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頜線條堅毅卻不顯冷硬，手中同樣端著一杯香檳。

“是的?！膘o姝微微頷首，“您也喜歡這部作品？”

“斯嘉麗是個令人難忘的角色，”男子啜了一口香檳，“她的生命力和不屈服的精神很打動我。”

“哦？”靜姝挑了挑眉，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遇到真正讀過這本書的人，“大多數人只看到她的任性和自私?！?/p>

“那是因為大多數人只愿意看到表面的東西。”男子的目光落在靜姝臉上，帶著一絲探究，”就像他們只看到上海灘的繁華，卻看不見這座城市骨子里的掙扎。”

靜姝感到一陣意外的心跳加速。這個陌生人的見解竟與自己不謀而合。

“程瑞恩。”男子突然伸出手，“抱歉，忘了自我介紹?！?/p>

“俞靜姝。”她輕輕握住那只手，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溫度和力量。

“俞家的大小姐?！背倘鸲鼽c點頭，“我與你父親在商會有些往來?！?/p>

靜姝這才恍然，原來眼前這位就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華商銀行家程瑞恩，難怪覺得眼熟。她曾在報紙上見過他的照片，但真人比照片更加……她搜尋著合適的形容詞，更加有存在感。

“程先生對西方文學也有研究？”靜姝問道，試圖掩飾自己瞬間的走神。

“業余愛好而已?！背倘鸲鞯穆曇衾飵еt遜，“比起金融數字，我更享受文字帶來的慰藉?！?/p>

雨聲漸大，敲打在領事館的彩繪玻璃窗上，形成一種奇妙的韻律。靜姝和瑞恩從《飄》談到《尤利西斯》，又從法國象征主義詩歌聊到中國新文化運動。靜姝驚訝地發現，這位以穩重著稱的銀行家不僅知識淵博，還對文學有著獨到見解。

“我認為文學應該反映現實，而不僅僅是才子佳人的風花雪月。”靜姝激動地說，手指不自覺地繞著香檳杯轉動。

“但完全的寫實主義會失去藝術的美感。“瑞恩反駁道，眼中閃爍著辯論的熱情，“生活已經足夠艱難，人們需要從文學中獲得希望和慰藉。”

“所以您贊成粉飾太平？”靜姝挑眉。

“我贊成在真實與理想之間尋找平衡?！比鸲魑⑿Γ熬拖裼曛械纳虾?，既有泥濘的街道，也有雨滴在梧桐葉上跳舞的美?！?/p>

沙龍結束時，雨仍未停。靜姝站在領事館門廊下，看著雨水在地面上濺起無數細小的水花。

“我送您回去吧。”程瑞恩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旁，手中撐開一把黑色大傘。

靜姝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謝謝?！?/p>

兩人并肩走在雨中，黑傘不大不小，剛好讓兩人保持著一個既不過分親密又不顯疏離的距離。靜姝能聞到瑞恩身上淡淡的檀香混合著雨水的味道。

“您走得太快了?！膘o姝突然說。

“嗯？”瑞恩疑惑地放慢腳步。

“這樣我才能多享受一會兒雨中的漫步?！膘o姝狡黠地笑了，眼睛彎成月牙。

瑞恩愣了一下，隨即輕笑出聲：“俞小姐果然與眾不同?！?/p>

到了俞公館門前，靜姝道謝后匆匆進門，卻“不小心”落下了一本手抄詩集在傘下。瑞恩彎腰拾起，翻開扉頁，上面是娟秀的字跡：“靜姝詩草，甲子年冬?！?/p>

他抬頭望向已經關上的大門，若有所思地將詩集小心收進西裝內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