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靜姝一早就醒了,窗外的梧桐葉上還掛著昨夜的雨珠。她翻身下床,赤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走到梳妝臺前。那本手抄詩集確實不在她常放的位置。
“果然在他那里。”她對著鏡子喃喃自語,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丫鬟小翠端著洗臉水進來,看見小姐對著鏡子笑,不由得好奇:“小姐今天心情這么好?”
靜姝收斂笑意,輕咳一聲:“今天天氣不錯。”
小翠看了看窗外陰沉的天空,識相地沒有多問。
早餐時,父親俞老爺放下報紙,突然說道:“今天程家那位年輕的銀行家要來拜訪我,談一些商會的事情。”
靜姝手中的筷子頓了一下,一片腌黃瓜掉回碟子里。
“怎么了?”俞老爺抬眼看向女兒。
“沒什么,父親。”靜姝低頭喝粥,掩飾臉上泛起的紅暈,“這位程先生...是個怎樣的人?”
俞老爺擦了擦嘴:“程瑞恩啊,年輕有為,三十歲不到就接手華商銀行,做事穩重,在商界口碑不錯。怎么突然對他感興趣?”
“只是隨口問問。”靜姝裝作漫不經心,“昨天在法國領事館的沙龍上碰見了。“
俞老爺意味深長地看了女兒一眼,沒再說什么。
上午十點整,門房通報程先生到了。靜姝躲在二樓走廊的窗邊,看著程瑞恩從一輛黑色雪佛蘭上下來。他今天穿著深藍色的三件套西裝,手持一根烏木手杖,整個人挺拔如松。
靜姝迅速退回自己房間,對著鏡子再次檢查妝容。她選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襯得膚色如雪。猶豫片刻,她又從抽屜里取出一支珍珠發簪別在鬢邊。
“小姐”小翠在門外輕聲說,“老爺請您去書房。”
靜姝的心跳突然加快。她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向書房。門虛掩著,她能聽到父親和程瑞恩的談話聲。
“...最近銀根吃緊,恐怕...”
她輕輕敲門。
“進來。”
推開門的瞬間,程瑞恩轉過身來,陽光從他身后的窗戶灑進來,給他輪廓鍍上一層金邊。他看見靜姝,眼睛微微睜大,隨即恢復平靜,向她點頭致意。
“靜姝啊”俞老爺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后,“程先生有東西要還給你。”
程瑞恩從西裝內袋取出那本手抄詩集,遞向靜姝:“俞小姐昨晚落在我這里了。”
他的手指修長干凈,指甲修剪得一絲不茍。靜姝接過詩集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一絲微妙的觸電感從接觸點蔓延開來。
“謝謝程先生。”她低聲道謝,翻開詩集,發現里面夾著幾張對折的宣紙。
“這是...”她疑惑地展開。
“拙作幾首和詩,冒昧附上。”程瑞恩的聲音里有一絲罕見的緊張,“久聞俞小姐文采斐然,還望不吝指教。”
靜姝展開宣紙,上面是工整的毛筆字,寫的是對她詩中幾首的唱和。字跡剛勁有力,卻又帶著文人特有的飄逸。更令她驚訝的是詩句本身的水平——絕非附庸風雅之作,而是真正有見地、有情感的和詩。
“'夜雨敲窗疑是君'...”她輕聲念出其中一句,心頭一顫。這正是她為詩中一個意象寫的和句,沒想到他能如此精準地捕捉到其中的情感。
“程先生過謙了,”靜姝抬頭,眼中閃爍著驚喜,“這些詩寫得極好,尤其是對'孤燈不明思欲絕'這句的應和,簡直...簡直說出了我未能表達的心緒。”
程瑞恩眼中閃過一絲愉悅:“俞小姐能欣賞,是我的榮幸。”
俞老爺看看女兒,又看看程瑞恩,突然說道:“靜姝,帶程先生去花園走走吧。你們年輕人聊得來,我這老頭子就不打擾你們談詩論文了。”
靜姝驚訝于父親的通情達理,連忙應下。程瑞恩向俞老爺行禮告辭,跟著靜姝向后花園走去。
俞家的花園是典型的中西合璧風格,假山亭臺間點綴著歐式雕塑和玫瑰花叢。五月初,牡丹正盛放,大朵大朵地綻放在綠葉間。
“沒想到程先生詩寫得這么好。”靜姝在一株白牡丹前停下,“在銀行界,這樣的才華實在罕見。”
瑞恩站在她身側,保持著恰當的距離:“家母出身書香門第,從小要求我背詩習字。后來留學英國,反倒更覺中國詩詞的妙處。”
“你去過英國?”靜姝眼前一亮,“我從小就想去歐洲看看,尤其是巴黎。父親答應明年讓我去留學。”
“巴黎確實迷人,”瑞恩的目光落在遠處,“塞納河左岸的咖啡館里,聚集了全世界最有意思的人。你會喜歡那里的。”
他們沿著碎石小徑漫步,談論著從歐洲文學到中國新詩的一切。靜姝發現,與昨晚沙龍上的彬彬有禮不同,今天的程瑞恩更加放松,眼中時常閃爍著熱情的光芒,尤其是在談到他喜愛的作家時。
“所以你認為,新文學應該完全拋棄傳統形式?”瑞恩問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杖頂端的銀飾。
“不是拋棄,而是突破。”靜姝摘下一片樹葉,在指間轉動,“就像這片葉子,它知道自己是樹葉,但不妨礙它在風中跳出不同于其他葉子的舞蹈。”
瑞恩笑了:“很好的比喻。俞小姐果然...”
“靜姝!”一個尖銳的女聲打斷了他的話。一個穿著杏黃色旗袍的年輕女子快步走來,“我找你半天了。”
靜姝的表情瞬間冷淡下來:“表姐。”
女子走近,靜姝不得不介紹:“這位是我表姐林鳳嬌。表姐,這是華商銀行的程瑞恩先生。”
林鳳嬌上下打量著瑞恩,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隨即堆起笑容:“久仰程先生大名。我是靜姝的表姐,從小在俞家長大。”
瑞恩禮貌地點頭致意:“林小姐。”
“你們在聊什么呢?這么投機。”林鳳嬌站到靜姝身邊,親密地挽住她的手臂,但靜姝能感覺到那手指的力度有些過大。
“詩歌。”靜姝簡短地回答,輕輕掙脫表姐的手。
“哎呀,靜姝從小就愛這些風花雪月的東西。”林鳳嬌笑著說,眼中卻沒有笑意,“程先生別見怪,她這孩子就是太理想主義了,不懂現實世界的殘酷。”
瑞恩看了看靜姝緊繃的側臉,溫和但堅定地說:“理想主義是難得的品質,尤其是在這個時代。俞小姐的見解讓我受益匪淺。”
林鳳嬌的笑容僵在臉上。
一陣尷尬的沉默后,瑞恩看了看懷表:“抱歉,我還有公務在身。俞小姐,謝謝你的指教。”他從名片夾中取出一張名片遞給靜姝,“上面有我辦公室和家里的電話,若有關于詩歌的討論,隨時歡迎。”
靜姝接過名片,指尖再次與他相觸,這一次兩人都沒有立即抽回手。
“程先生慢走。”她輕聲說。
看著瑞恩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花園小徑盡頭,靜姝長舒一口氣。
“看來我們的小靜姝動心了?”林鳳嬌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揶揄和更多靜姝說不清的情緒。
“胡說什么。”靜姝轉身向宅子走去,“只是普通的文學交流。”
“是嗎?”林鳳嬌跟上她,“那你為什么臉紅?”
靜姝沒有回答。回到房間,她鎖上門,重新展開瑞恩的和詩細讀。在最后一首的末尾,她發現一行小字:“若蒙俞小姐不棄,下周三在霞飛路咖啡館有一場文學沙龍,盼能再見。”
她把宣紙貼在胸前,感受著心臟不規則的跳動。
下午,好友蘇雯來訪。兩人在靜姝的閨房里喝茶聊天,靜姝忍不住提起程瑞恩。
“程瑞恩?”蘇雯放下茶杯,眉頭緊鎖,“華商銀行的?”
“是啊,怎么了?”靜姝疑惑于好友的反應。
蘇雯湊近,壓低聲音:“我父親在政府工作,他說程家背景復雜,與江北的張督軍有牽連。那個軍閥可不是什么善茬,手上沾的血不少。”
靜姝感到一陣寒意:“程先生看起來不像那種人...”
“靜姝,這個時代,表面越光鮮,底下可能越黑暗。”蘇雯握住她的手,“我只是提醒你小心。你太單純,容易相信別人。”
靜姝想起瑞恩談論詩歌時閃亮的眼睛,搖了搖頭:“我相信自己的判斷。再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蘇雯嘆了口氣,沒再多說。
晚飯時,俞老爺宣布:“程先生答應加入商會的外貿委員會,以后會常來家里商議事情。”
靜姝低頭吃飯,掩飾眼中的喜悅。她沒有注意到,坐在對面的林鳳嬌正用復雜的眼神盯著她,手中的筷子捏得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