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后…

當靜姝第三次在晚餐時心不在焉地攪動湯匙，俞老爺放下筷子：“靜姝，程先生明日要來商議紗廠貸款事宜，你若對銀行業務有興趣...”

“父親！“靜姝猛地抬頭，湯匙撞在碗沿發出清脆聲響，“我...我是說，女兒確實有些金融方面的問題想請教程先生。”

俞老爺意味深長地捋了捋胡須：“書房午后三時。“

這個看似偶然的安排讓靜姝輾轉難眠。靜姝將燙金邊的邀請函放在書桌上，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邀請程瑞恩參加讀書會的念頭在她腦海中盤旋了三天，卻遲遲下不了決心。她突然坐直身子“既然要等五日才能光明正大相見，何不自己創造機會？“

“小姐，您要的茶。”小翠端著青瓷茶具進來，看到桌上空白的邀請函，抿嘴一笑，“還在想那位程先生？”

靜姝瞪了她一眼，卻沒什么威懾力：“多嘴。”

小翠放下茶具，從衣柜里取出一件淡綠色旗袍：“小姐今天穿這件嗎？襯膚色。”

靜姝端起茶杯，熱氣氤氳中，她仿佛又看到程瑞恩那雙能洞察人心的眼睛。自從花園一別，已經過去五天。父親說他來家里談過兩次生意，但都恰逢她外出。

“拿紙筆來。”靜姝放下茶杯。

小翠連忙取來鋼筆和印有暗紋的信箋。靜姝深吸一口氣，落筆：

「程先生臺鑒：

本周六下午三時，于寒舍舉辦讀書會，討論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素仰先生學貫中西，誠邀蒞臨指導。

俞靜姝謹啟」

她反復檢查了幾遍，確保字跡工整、措辭得體，既不過分熱情，也不顯冷淡。

“讓老趙送到華商銀行，務必親手交給程先生。”靜姝將信封好，交給小翠。

等待回應的兩天里，靜姝表面上忙著準備讀書會的事宜，心思卻總飄向那封可能已經被拆閱的信。她設想了無數種可能——他公務繁忙無法參加，他覺得這類活動無趣，或者更糟，他已經忘記了她是誰。

周五傍晚，靜姝正在書房整理明天要用的資料，小翠匆匆跑來：“小姐，回信！”

靜姝接過信封，手指微微發抖。拆開后，一張簡潔的便條映入眼簾：

「俞小姐惠鑒：

承蒙相邀，不勝榮幸。定當準時赴會，與諸位探討托翁巨著。

另，冒昧請問，可否攜拙作一篇請教？久聞小姐法眼，望不吝賜教。

程瑞恩敬復」

“他要帶自己的作品？”靜姝輕聲自語，心跳加速。這個銀行家到底還藏著多少她不知道的一面？

周六下午，俞家西式客廳里已布置妥當。絲絨沙發圍成半圓，中間茶幾上擺放著茶點和俄文原版《安娜·卡列尼娜》。靜姝特意換了一身淺藍色洋裝，頭發挽成時髦的波浪卷，既端莊又不失活潑。

兩點五十分，客人們陸續到達。先是靜姝的好友蘇雯，然后是幾位滬上知名的文學愛好者。最后到的是周家公子周啟明，他一身白色西裝，手捧一大束紅玫瑰。

“靜姝小姐，”周啟明夸張地行禮，“這束花配你今天的裝扮再合適不過。

靜姝禮貌地接過花束交給小翠：“周公子太客氣了。”她余光瞥向門口，時鐘的指針已經指向三點零五分。

“我們開始吧。”她壓下失望，正要宣布讀書會開始，門鈴響了。

程瑞恩站在門口，深灰色三件套西裝襯得他越發挺拔。他手中沒有花束，而是一個牛皮紙包裹的方方正正的物件。

“抱歉遲到了，他微微喘息，顯然是一路趕來的，“臨時有個會議拖延了。”

靜姝注意到他額角細密的汗珠和略微凌亂的鬢發，心中的不快頓時消散：“剛好趕上。”

她引導瑞恩入座，位置恰好在周啟明對面。兩位男士點頭致意，周啟明眼中閃過一絲不悅。

“今天我們討論《安娜·卡列尼娜》中女性意識的覺醒...”靜姝開始主持，聲音因緊張而略顯尖細。但當她的目光與瑞恩相遇，看到他專注而鼓勵的眼神時，聲音逐漸穩定下來。

討論進行到一半，周啟明突然高聲說道：“我認為安娜不過是個自私的蕩婦，為了所謂的愛情拋棄家庭責任，最終自食其果。”

客廳里一陣尷尬的沉默。靜姝皺眉，正準備反駁，瑞恩卻先開口了。

“周兄此言差矣。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是時代的犧牲品。她追求的不是放縱的情欲，而是被當時社會剝奪的基本人權——愛的自由。

靜姝驚訝地看著瑞恩，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地反駁周啟明。

程先生說得對，她迅速接話，“安娜的悲劇恰恰揭露了沙俄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她的死不是懲罰，而是控訴。”

周啟明臉色難看，但礙于場合沒有繼續爭辯。

討論漸入佳境，瑞恩的見解獨到而深刻，不時引用原文和俄國歷史來佐證觀點，引得眾人頻頻點頭。靜姝發現，當他談論自己熟悉的話題時，眼中會閃爍一種特別的光彩，手勢也變得生動起來，與平日里銀行家的刻板形象判若兩人。

茶歇時，周啟明故意擠到靜姝身邊，殷勤地為她添茶：“靜姝小姐主持得太精彩了。下個月大劇院有新排的《茶花女》，不知可否有幸邀請你一同觀賞？”

靜姝正要婉拒，瑞恩走了過來，手中拿著那個牛皮紙包裹。

“俞小姐，這是我答應帶來的拙作。”他遞過包裹，“若不得空，改日再...”

“我現在就看。”靜姝幾乎是搶過包裹，迅速拆開。里面是一疊裝訂整齊的手稿，扉頁上用鋼筆寫著《銀行家日記》四個字，署名“雨人。”

“這是...小說？”靜姝翻了幾頁，發現是創作而非金融論述。

瑞恩罕見地露出窘迫的表情：“閑暇時胡亂寫的，不值一哂。”

靜姝讀了幾段，立刻被吸引。文字簡潔有力，描述了一個銀行家在金錢與道德間的掙扎，情節雖平淡卻充滿張力。

“這寫得很好！”她由衷贊嘆，“你有考慮發表嗎？”

瑞恩搖頭：“只是個人消遣。”

周啟明湊過來想看手稿，靜姝卻下意識地將它護在胸前：“程先生，我能留著仔細閱讀嗎？”

“當然。”瑞恩眼中閃過喜悅。

讀書會結束后，客人們陸續告辭。周啟明磨蹭到最后，試圖再次邀請靜姝看戲，卻被婉拒。瑞恩禮貌地等待所有人離開，才向靜姝道別。

“謝謝你今天來。”靜姝送他到門廊，“你的見解讓討論增色不少。”

“是我該謝謝你。”瑞恩看著她，眼神柔和，“很久沒有這樣暢快地談論文學了。”

他們站在門廊下，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靜姝想說些什么，卻聽見屋內父親在叫她。

“我該進去了。”她有些不舍，“你的小說，我會好好讀的。”

瑞恩點頭，轉身離去。靜姝望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道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