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靜姝將《銀行家日記》最后一頁輕輕合上，手指在牛皮紙封面上流連。窗外，清晨的陽光透過紗簾灑在床頭的瓷杯上，茶水已經涼了。她一夜未眠，卻毫無倦意。
小說主人公——那位在金錢與道德間掙扎的銀行家，仿佛就是程瑞恩自己的影子。特別是那段描寫主人公拒絕賄賂時的內心獨白：“銅臭可以沾染雙手，卻不能玷污靈魂...”字字鏗鏘，讓她幾乎能看到瑞恩寫下這些文字時堅定的眼神。
“小姐，您醒著嗎？”小翠輕輕敲門。
“進來?！膘o姝將手稿小心地放回牛皮紙袋。
小翠端著早餐托盤進來，看見靜姝仍穿著昨天的衣服，驚訝道：“您通宵了？”
“嗯。”靜姝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卻掩不住臉上的興奮，“小翠，幫我準備熱水，我要沐浴。再把我那件墨綠色繡銀線牡丹的旗袍熨好?！?/p>
“小姐要出門？”
“去華商銀行?！膘o姝從床頭柜取出幾頁寫滿字的紙，“程先生的小說太精彩了，我有太多話想當面跟他說?！?/p>
小翠抿嘴笑了：“我這就去準備?！?/p>
熱水氤氳中，靜姝反復推敲著要跟瑞恩討論的要點。她寫下的讀后感不只是贊美，更有對情節和人物的深入分析，甚至有幾處大膽的批評。不知那位看似謙和實則骨子里驕傲的銀行家會作何反應。
穿戴整齊后，靜姝站在穿衣鏡前轉了個圈。墨綠色旗袍襯得她肌膚如雪，銀線刺繡的牡丹在陽光下若隱若現，既端莊又不失靈動。她讓小翠梳了個時下流行的愛司髻，別上一支珍珠發簪，整個人清麗脫俗。
“小姐今天真好看?！毙〈滟潎@道。
靜姝臉頰微熱：“胡說什么，只是正常打扮。”
華商銀行坐落在黃浦江畔一棟氣派的新古典主義建筑內。靜姝踏入大理石鋪就的宏偉大廳，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回響。幾位西裝革履的男士不約而同地朝她投來驚艷的目光。
“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到您？”前臺小姐禮貌詢問。
“我想見程瑞恩先生?！膘o姝說。
“程先生正在開會，預計還要半小時。您有預約嗎？”
靜姝略感失望：“沒有。我是俞靜姝，來歸還程先生的手稿。能否請你轉交給他？”
前臺小姐的表情突然變得熱情起來：“原來是俞小姐！程先生特別交代過，如果您來訪，直接請到他的辦公室等候。請隨我來?！?/p>
靜姝驚訝地挑眉，心中泛起一絲甜意。她跟隨前臺小姐乘電梯上到三樓，穿過鋪著厚實地毯的走廊，來到一扇雕花木門前。
“這是程先生的辦公室。他已經吩咐準備了茶點，請您稍候。”前臺小姐打開門，恭敬地請靜姝進入。
辦公室寬敞明亮，一整面落地窗外是黃浦江壯麗的景色，江面上船只往來如梭。陳設簡潔大方，一張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幾把真皮扶手椅，還有一面墻的書架吸引了靜姝的目光。
“程先生說您可以隨意翻閱他的藏書。”前臺小姐放下茶點后退出，輕輕帶上門。
靜姝走近書架，指尖劃過一排排書脊。經濟學著作旁是文學經典，英文原版與中文譯本并列，看得出主人的涉獵廣泛。她抽出一本《悲慘世界》，驚訝地發現書頁間夾著許多批注便簽，字跡工整有力，正是瑞恩的手筆。
“雨果對社會的批判在今天依然適用...”她讀著一條批注，不禁莞爾。沒想到嚴肅的銀行家會在小說上花這么多心思。
“抱歉讓你久等。”瑞恩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
靜姝轉身，看見他快步走進來，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白襯衫的袖口卷起，露出結實的小臂。他的領帶松開了一些，額頭還有細密的汗珠，顯然是一路趕來的。
“會議結束得比預計晚?！彼S手將外套掛在衣帽架上，眼睛卻一直沒離開靜姝的臉，“你今天...很漂亮?！?/p>
這句直白的贊美讓靜姝耳根發熱。她低頭掩飾突然加快的心跳：“謝謝。我...我讀完你的小說了?！?/p>
瑞恩的眼睛亮了起來：“真的？”
“不只是讀完，”靜姝從手袋里拿出那疊手稿和幾頁寫滿字的紙，“我還寫了些感想，可能有些冒昧...”
瑞恩幾乎是搶過那幾頁紙：“求之不得?！?/p>
他迫不及待地翻閱起來，表情從期待變成驚訝，最后定格在一種靜姝從未見過的喜悅上。他抬頭，眼中閃爍著真誠的光芒：“這是我收到過最用心的讀者反饋。”
“你寫得太好了，”靜姝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睛，“尤其是主人公面對利益誘惑時的內心掙扎，真實得令人心痛。我幾乎能感受到你在寫下這些文字時的...”
“憤怒？”瑞恩輕聲接上她的話，嘴角掛著一絲苦笑。
“信念?！膘o姝糾正道，“你相信有些東西比金錢更重要?！?/p>
瑞恩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指向沙發：“坐下聊吧。茶還熱嗎？”
他們坐在辦公室角落的沙發上，中間隔著一個小茶幾。瑞恩為她斟茶，動作優雅精準，茶水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落入杯中，一滴未濺。
“這部分情節，”靜姝指著稿子上一段標記，“主人公拒絕為軍閥洗錢而面臨生命威脅，是真實發生過的嗎？”
瑞恩的手指在杯沿輕輕敲擊：“差不多。去年確實有人威脅要我銀行配合轉移一筆不干凈的錢款?！?/p>
“你怎么做的？”
“和小說里寫的一樣?！彼艘豢诓?，“拒絕了?！?/p>
“但小說里主人公差點被暗殺...”
瑞恩放下茶杯，解開襯衫最上面的紐扣，露出鎖骨附近一道猙獰的疤痕：“不是差點?！?/p>
靜姝倒吸一口冷氣，手指不自覺地伸向那道傷疤，又在半途停住。瑞恩沒有躲閃，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誰干的？”她聲音顫抖。
“不重要?！比鸲髦匦孪岛眉~扣，“重要的是，有些線不能跨過?！?/p>
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他們之間的茶幾上，茶杯里的熱氣裊裊上升。靜姝突然意識到，面前這個男人遠比她想象的復雜和勇敢。
“你小說里那個女教師的故事，”她轉移話題，“也是真實的嗎？就是她因教工人子弟而被解雇那段?！?/p>
瑞恩沉默片刻：“是。她是我妹妹的家庭教師，很有才華的一個人。因為在一所工人夜校兼職教書，被雇主發現后解雇了。”
“太不公平了?！膘o姝憤憤道，“所以我一直支持女工夜校，至少讓那些女孩子有機會識字算數。”
瑞恩突然坐直身體：“你在資助女工夜校？”
靜姝點頭：“不只是資助，我有時還去教課。怎么了？”
“最近小心些?！比鸲鲏旱吐曇?，眉頭緊鎖，“工部局正在打壓這類活動，幾個夜校的組織者都被警告了?！?/p>
“我才不怕?！膘o姝揚起下巴，“那些女工有權利學習。”
瑞恩沒有反駁，但表情變得嚴肅。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靜姝：“上海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有些勢力...不是你一個女孩子能對抗的?！?/p>
“所以就該袖手旁觀嗎？”靜姝也站起來，“你小說里的主人公可不是這樣的。”
瑞恩轉身，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欣賞：“你說得對。但至少讓我幫你，確保安全?！?/p>
兩人對視片刻，靜姝先敗下陣來：“好吧?！?/p>
不知不覺，窗外的陽光已經西斜，黃浦江上的船只亮起了燈火。靜姝驚訝地看了看腕表：“已經這么晚了？我該回去了。”
“我送你?！比鸲髂闷鹨旅奔苌系耐馓?。
走出銀行大樓，天空飄起細雨。瑞恩從門衛處借了把黑傘，撐開后自然地傾向靜姝那邊，自己的半邊肩膀暴露在雨中。
“你明天還去夜校嗎？”他突然問道。
靜姝點頭：“嗯，明晚?！?/p>
“地址給我，我派人暗中照應?！?/p>
靜姝想說不用，但看到他堅定的眼神，還是妥協了：“在閘北區福佑路的老倉庫?！?/p>
瑞恩記下，突然停下腳步：“你小說里那個女教師的故事，“靜姝突然問道，“是真實發生的嗎？就是她因教工人子弟而被解雇那段?！?/p>
瑞恩沉默片刻：“是。她是我妹妹的家庭教師，很有才華的一個人?！?/p>
“太不公平了?！办o姝憤憤道，“所以我一直支持女工夜校，至少讓那些女孩子有機會識字算數?！?/p>
瑞恩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她：“你在資助女工夜校？”
靜姝點頭：“不只是資助，我有時還去教課。怎么了？”
“最近小心些?！叭鸲鲏旱吐曇?，“工部局正在打壓這類活動，幾個夜校的組織者都被警告了。”
“我才不怕?！膘o姝揚起下巴，“那些女工有權利學習?！?/p>
瑞恩沒有反駁，但眉頭緊鎖。
雨絲在街燈下形成朦朧的光暈，兩人的影子在地上融為一體。靜姝偷偷瞥了一眼瑞恩的側臉，發現他也在看她，兩人目光相觸，又同時移開，心跳聲大得仿佛能蓋過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