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四十八年,西戎不滿北國統治中原已久,派敵來犯,勢頭之大如暴虐之雄獅。
舉國束手無策之時,二品遠寧將軍主動請旨趕赴沙場,最終歷時四年,血海天梯中擊潰西戎,奪勝而歸。
將軍府正門院內,遠寧將軍玄厲攜將軍夫人林薇及其妾室子女跪于院內,聽封領賞。
宣旨太監夾著尖細的嗓子高亢開口:‘‘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遠寧將軍玄厲,忠勇無雙,以安誠宜,智謀過人,威震三軍,朕心甚慰!特封為一品鎮國將軍,夫人林氏加封一品誥命,賞鎮國將軍黃金萬兩,駿馬百匹,享千金食祿,欽此!’’
宣讀過圣旨后太監忙扶起玄厲,明黃色象征天家恩賜的榮耀觸手可得。
‘‘鎮國將軍快快接旨吧!’’皇帝身邊的老太監李德全笑得一臉褶子,雙手呈著圣旨遞到玄厲手里。
‘‘臣謝主隆恩!’’玄厲眼中盡是無以復加的激動,雙手顫抖地接過,觸碰到的那一刻便死死握住。
林氏也施施然起身,杏眼掃過貼身丫鬟,身側丫鬟便掏出一早準備好的荷包,遞到李公公手上。
林氏眉目含笑,聲如黃鸝娓娓動聽:‘‘勞煩公公跑這一趟,吃一口清茶的謝意還望公公收下。’’
林氏身量纖纖,柳眉彎彎,形立于院而神聚于面。
玄厲側頭看向自己這位相敬如賓的夫人,此刻也是滿意的。
李德全笑得眼睛只剩下一條縫,手卻是毫不客氣的將那荷包塞入袖中:‘‘將軍夫人客氣了,能為皇上辦事就是老奴的職責,而且將軍如今加官進爵,自是萬般尊貴,老奴日后說不定還要仰仗將軍呢!’’
林氏面上帶著溫婉的笑,心里卻想不愧皇上身邊的太監,老狐貍一樣,怎么都能給自己尋好處。
李德全看向玄厲繼續開口道:‘‘陛下對將軍府的寵愛可謂是舉國以來獨一份的,除官位外還特許將軍府一位小姐入宮陪伴太后,待到小姐出嫁時可享郡主千金尊榮。’’
李德全精于算計的眼睛里此刻是帶著看好戲的意味。
在場的誰不是人精,鎮國將軍功勞太高,若下次再立戰功除了異姓王之位已是封無可封,賞無可賞,這般叫子女入宮,表面上是掙前程,實際上就是皇上用來制衡將軍府的人質。
畢竟權勢與地位自古以來一旦在臣子手中發展壯大,帝王便會輾轉難眠,不得心安。
李德全帶著人群浩浩蕩蕩離開后,將軍府眾人才回過神來。
妾室許媛眼里皆是炙熱的欲望,在玄厲靠近時迅速伸手抓住玄厲的衣袖。
玄厲嘆息,目光中帶著難以言喻的不忍,撫開了許媛的手。
午后將軍府正廳內,玄厲叫了主母林薇與嫡長女玄槿榕來,說是一別四年,想和母女二人說說話。
玄厲坐在主位,在林氏行禮后一把將她攙扶起來:‘‘夫人不必多禮!’’
‘‘這四年為夫出兵在外,多虧夫人費心勞神將這偌大的將軍府撐了起來。’’玄厲面上柔情語氣也是深情款款的。
這是這么多年玄厲第一次對林氏這樣溫柔以待,林氏瞳孔微縮,順著玄厲的手。;‘‘夫君不必多想,這都是妾身在內宅應分所在。’’
玄厲見林氏乖順,便更是滿目柔情,拉著林氏坐下緩緩開口;‘‘夫人,終究是為夫沒有盡到為夫為父的職責,虧欠了你們母女太多,為夫想,不如進宮侍奉太后的機會就讓槿榕來如何?’’
林氏見玄厲這樣說剎那間定神,內心冷笑不止。
人怎么可能會朝令夕改,不過是以小謀大,更加無恥罷了。
想讓她的女兒進宮,遠離將軍府,這樣許媛的女兒林音即使是庶女那也是將軍府唯一的小姐,再加上玄厲的偏愛地位還會和槿榕平起平坐。
林氏豈會如他所愿,輕咳一聲起身,肩膀抖動,更顯整個人的瘦弱:’’依妾身來看,音兒是為妾室所生,雖依靠將軍府,但到底是庶出,郡主之位若是給了音兒也叫她將來多一份保障。’’
林氏語氣平緩,卻字字懇切,令人想反駁時都會三思是不是自己強詞奪理了。
但偏心自大如玄厲,是壓不住火氣,忍不了駁斥的。
‘‘林氏,你說這話是何意?早聽聞媛媛說你對待嫡庶子女厚此薄彼,本將軍起先還不信,如今看來你倒真是這般心口不一!’’玄厲憤怒地起身將桌邊茶盞掃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林氏心中冷笑不止,也不說話,就站起來直直地看著玄厲。
那目光太過直白刺眼,像能看透所有人心中的算計一般。
玄厲被她的目光所視,心中的齟齬算計無處遁形,一時說不出話來。
二人僵持時一輕快身影闖入屋內,少女身穿鵝黃色緞面裙,鵝蛋臉清麗透亮,半顯出水芙蓉。
少女站定后隨即重重跪下,淚珠倏然掉落;‘‘爹爹,主母平常便不喜音兒,連對姨娘也是千般挖苦嘲諷,如今爹爹大勝歸來,就要把女兒送到那吃人的皇宮里去,莫不是怕女兒搶了大姐姐的寵愛,存心要將女兒趕走!’’
林氏冷眼見玄音搬弄是非,淡淡開口;‘‘音兒,你與槿榕共學知書明理之術,是今日見到你父親太過興奮,讓你將規矩禮儀忘的一干二凈了嗎?’’
林氏語調淡淡,一雙眸子卻如尖利如鷹,將當家主母的氣勢發揮了十乘十。
玄音嚇得瑟縮,隨即想到這將軍府的當家人回來了,一個主母再威嚴也越不過玄厲,又心生暢快。
但玄音自小被許姨娘教育的心思深沉,面上不顯,語氣卻更加委屈惹人憐惜;‘‘母親恕罪,音兒自知不如嫡姐,只是今日音兒知道不能常伴父親左右,擔驚受怕下才壞了規矩,求母親責罰!’’
玄音不任眾人反應,抬手快速果斷,對著自己的臉毫不留情地扇了兩巴掌,脆響脆響的。
本就弱柳扶風的氣質,現下受辱自虐一般的委屈起來更是令人疼惜不已。
玄厲見跪在地上雙頰通紅的女兒,和淡漠不近人情的夫人,怒火更盛。
玄厲手指林氏咆哮開口;‘‘音兒還是個孩子,依賴家中長輩何錯之有?林氏你怎的小肚雞腸毫無容人之量。’’
玄厲憤怒極了,若不是現下剛立戰功,容不得錯漏被言官議論,他是真想休了林氏。
隨后粗喘著命人上前扶起玄音。
玄音被扶起來后就怯懦地躲在玄厲身后,仿佛只有這里才是安全的,這也極大的滿足了玄厲的自尊心。
林氏淺笑輕嗤,不理會玄厲如何惱怒:‘‘夫君好大的忘性,若是覺得妾身沒有容人的雅量,不妨想想,當初與許媛珠胎暗結時妾身是如何做寬容大度,不僅不計較夫君婚前生事,還幫夫君納了許媛為妾,若妾身不同意許媛入府,現在玄音便是連庶女之位也肖想不到。’’
‘‘若是說妾身沒有容人之量,敢問以丞相府獨女的身份,嫁誰不是當家主母?’’
玄厲最在意的就是林薇的身份,林薇是丞相府嫡女,丞相是兩朝重臣,深得陛下器重,當初若不是自己追了林薇那么久,這相府獨女也不會嫁給還是一個二品將軍的自己為妻。
緣初情深時林薇怕玄厲自卑,嫁入府中后就從未拿娘家說事過,如今看來倒是給了玄厲蹬鼻子上臉的機會了。
果然玄厲聽后情緒更加激動,脖子上青筋暴起憤怒大吼;‘‘你大膽!居然敢和本將軍這樣說話,你父親是丞相那又如何?本將軍如今也是鎮國將軍!你休想再羞辱于我!’’
說到后面幾個字時玄厲嗓子里發出的聲音已經是類似于嘶吼了,拿起茶水猛灌了一口才像壓下去了一些火氣一樣。
室內一時寂靜無聲。
嫡女玄槿榕緩步從林氏身后走出,對著玄厲恭順行禮開口道;‘‘父親誤會母親了,父親征戰四年,自是勞苦功高,但母親也在府中操勞了四年。’’
‘‘且這些年母親在京中廣結善緣,就連最為刻板的御史府如今也是與將軍府交好的。’’
‘‘至于苛待一說,父親若不信,不妨問問這府中下人后再下定奪,再不若便看二妹妹冰肌玉骨,純潔宛如佛蓮,身上穿的這蘇繡衣裙更是一匹千金,就單是頭上那白玉蘭簪子也是價值百兩,不論從何處來說,都很難看出母親無容人之量,厚此薄彼。’’
玄厲憤怒過后就已有后悔之意,丞相府還是不容小覷的,如今玄槿榕給了臺階,玄厲便得以順勢而下。
轉頭看向玄音的裝扮,果真是穿的不似一般人家的庶女,這樣的身形面貌,若不靠金銀堆砌是萬萬養不成的。
臉上憤怒的神色漸漸消失,看向這個大女兒。
玄槿榕身著紅色衣裙,鎏金印花從袖口直到下擺,襯得是膚如凝脂,容色瀲滟,一雙眼睛眼尾高挑炯然有神,與人對視的時候即使不帶感情也攝人心魄,渾身透漏著習武帶來的正氣是增添了國菊牡丹般的矜貴。
如此強烈的視覺沖擊,淡雅與之相比瞬間黯淡無光,為其陪襯。
玄厲偏移的心不禁動搖,他看著這個大女兒,剛過十四歲容貌便是說上一句絕色也不為過,且行止有理,端莊大方,令他挑不出錯處。
玄厲不禁去想,若是玄槿榕是他和許媛的孩子就好了......
玄音見玄厲盯著玄槿榕久久不能回神,心下恨極了。
手指死死攥著手帕,清麗的臉上浮現扭曲的神色,自小便處處比不過她,這玄槿榕簡直是妖怪一般,不僅琴棋書畫精通,就連習武也是有模有樣,仿佛她這樣的人天生就萬事皆通。
玄音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逼著自己又掉出眼淚來,抽抽搭搭地哭著,成功讓還在愣神的玄厲又生出了憐惜。
玄厲自知失態了,臉一板語氣生硬;‘‘好了,為父知道你母親不是那樣的人了。’’
‘‘但是進宮一事,音兒年紀太小,不太懂規矩,還是由槿榕進宮侍奉太后為妥。’’
‘‘此事就這樣決定了,后日進宮,無需再議!’’
玄厲說完就帶著玄音走了,沒給其他人開口的機會。
玄音走時還特意朝玄槿榕遞來一個挑釁的眼神,玄槿榕連多余的情緒都沒給她,紅唇輕啟回了無聲的兩個字;‘‘蠢貨。’’就不再看她,任由玄音死咬嘴唇憤憤離去。
林氏在人走后恨不得破口大罵,但多年來養成的教養不會允許她粗鄙無禮,回到自己院子后便要給相府寫信想辦法。
玄槿榕輕嘆拉住了林氏;‘‘不必了母親,陛下如今要人入宮如果無非就當成人質來控制將軍府,外祖父雖是兩朝老臣得皇上信賴但畢竟君心難測,丞相府早就與將軍府綁在一起,如今不走陛下給的臺階,若父親再次得勝,封異姓王,一文一武,豈不是有顛倒江山的可能?’’
玄槿榕神色鄭重,眼眸深邃,冷靜地分析道。
林氏只想到皇上想制衡將軍府卻沒想到皇上連丞相府都一并算計上了,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玄槿榕繼續溫聲開口:‘‘皇上開出誘惑,必當認為是父親珍視的那個孩子才會得到機會,可人的算計是瞬息之間千變萬化的,父親舍不得玄音受分離之苦,狠心割愛便宜了我,而皇上也會認為拿捏住父親的軟肋。’’
‘‘兩人算來算去,竟是都未曾如意。’’
林氏斟酌了一番后才開口:‘‘是母親狹隘了。’’
‘‘只是槿榕,那皇宮就是龍潭虎穴,深藏無數的陰謀算計,更何況這明封暗賞本就惹人不喜,你孤身一人又該如何自處?娘實在是舍不得。’’
剛才被玄厲那樣呵斥威脅都沒有透漏出一絲脆弱的林氏此刻眼眶通紅,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
玄槿榕自知兇險,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權,父權,現下都是不可違逆的。
若是要玄音那個滿心算計又算計不明白的蠢貨進宮,頭日進宮,明日就能言行無狀,到那時大不敬的罪名下來,正好就合了皇上想整治將軍府的心。
她才不會管玄音的死活,只是娘和弟弟還在這府中,天家威嚴不容侵犯,天子的怒火也不是她們能輕易賭得起的。
看著哭泣的母親,玄槿榕內心也是萬般酸澀,這些年母親頭上的銀絲又多了。
玄槿榕閉了閉眼,強壓內心的苦澀,最后還是說出了那句話:‘‘此后女兒入宮,陛下必當會放松警惕,而父親則失了桎梏,暗處便更是如魚得水,若父親真在下謀反的那步棋,母親可愿和離?’’
林氏最是了解這個女兒,不疑有她,玄槿榕自小就有著不同于一般孩子的冷靜,頭腦清晰,想做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好,其他夫人都夸贊玄槿榕是世家女典范,可若是可以,她倒是希望這孩子不是這樣沉悶的性格,就算沒那么聰明,時常和她撒撒嬌索要些什么也好。
林氏雙眼含淚對著玄槿榕點頭:‘‘槿榕放心,母親知道怎么做。’’
院外傳來急促的奔跑聲,剛剛練武回來的玄司晏沖上去一把抱住玄槿榕的肩膀聲音哽咽;‘‘阿姐,父親怎能這般算計你,我不要認他做父親了。’’
玄司晏與玄槿榕是雙生胎,如今已比玄槿榕高上半個腦袋。
玄槿榕眼里有淚,還是努力克制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自己這個弟弟自小便與她關系極好,處處都想護著她。
拍拍他的背柔聲哄他,壓抑著心中幾近蒼涼的悲傷;‘‘司晏不用擔心,阿姐自有打算。’’
‘‘日后要聽母親的話,莫再頑皮,這府中母親可依靠之人只有你了。’’
玄司晏不回話,只是把頭搭在玄槿榕肩膀上,眼淚染濕了玄槿榕的大片衣襟。
半大的少年哭的渾身顫抖。
玄槿榕任他發泄了好一會玄司晏強迫自己才抬起頭來,他與玄槿榕打小生活在一起,自然也不是蠢笨之人。
干脆利落地擦干眼淚道;‘‘阿姐你放心,他們要你出嫁才能出宮,我不會要你等那么久!’’
‘‘我會努力學習,努力練武,來日若再有戰爭,我便代父親去,到時候論功行賞,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換你出宮回家!’’
玄槿榕知道弟弟在行兵打仗上的天賦不弱于她,笑著點頭;‘‘好,那阿姐就等著司晏到時候接阿姐回家!’’
看見兩個孩子這樣的感情深厚,林氏心里撕裂一樣的痛,苦澀蔓延,最后填滿了心臟。
日頭漸漸落下來了,余暉肆意地照著天邊火焰一樣的層層云朵,在這平凡的秋日里度過了不平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