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辰時(上午七點到九點),陽光正好,透過院子里那棵老槐樹的葉隙,灑下斑駁的光點。
我一夜未睡,但精神卻異常亢奮。仔細檢查了一遍那幅“雙蝶戲花”的繡品,確認沒有任何瑕疵后,才用一塊干凈的舊布小心翼翼地將其包裹起來。
林氏和姜小河也是一夜沒怎么合眼,臉上帶著緊張和期待。林氏特意將家里僅有的一點白面拿出來,給我和弟弟烙了兩個噴香的蔥油餅,算是改善伙食,也給我壯行。
“月兒,若……若是不行,你也別硬撐……”林氏看著我,眼中滿是擔憂,“大不了……娘去求求里正,或者……”
“娘,放心。”我打斷她,遞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相信我。”
話音剛落,院門外就傳來了馬管事那熟悉的、令人厭惡的公鴨嗓:“姜家的!時辰到了!繡品呢?拿出來讓老子瞧瞧!要是拿不出東西,或者繡得跟狗屎一樣,可別怪老子不客氣了!”
伴隨著叫囂,院門被“砰”一聲粗暴地推開。馬管事帶著昨天那兩個家丁,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和篤定。他身后甚至還跟了一個賊眉鼠眼、看起來像是專門評估舊貨的鋪子掌柜,顯然是準備直接驗貨、估價、收鋪子了。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馬管事倒是心急。”我從屋里走出來,手里捧著那個用布包著的繡繃,神色平靜地看著他。
“哼!少廢話!”馬管事不耐煩地揮揮手,“東西呢?拿出來!讓我看看你這三天閉門造車,搗鼓出了什么玩意兒!”
周圍已經漸漸聚攏了一些聞訊而來的鄰居,包括昨天送我絲線的張大娘,大家都想看看姜家這丫頭到底能不能創造奇跡。
在眾人的注視下,我深吸一口氣,緩緩解開了包裹繡品的布。
當那幅“雙蝶戲花”完整地展現在眾人面前時,喧鬧的院子瞬間安靜了下來。
清晨的陽光恰好照在繡繃之上,那兩只彩蝶仿佛被賦予了生命!
一只振翅欲飛,色彩由暖黃漸變至藍紫,翅翼邊緣用“鬅毛針”繡出的絨毛纖毫畢現,帶著一種迎向光明的勃勃生機;另一只回首相望,翅膀以桃紅與明黃為主調,摻針技法運用得爐火純青,色彩過渡柔和得如同朝霞渲染,姿態帶著天然的嬌憨與靈動。
更絕的是細節,蝶翼上用亮白色絲線點出的高光,仿佛露珠般晶瑩剔透;用劈開的黑色棉線勾勒出的觸須,纖細而富有彈性,似乎正在微微顫動,感知著空氣的流動。
盡管繃布只是普通的繭綢,絲線也并非頂級,甚至能看出些許天然染色的斑駁痕跡,但這絲毫不影響整幅作品所散發出的那種驚人的生命力和幾乎要破“布”而出的靈氣!
“這……這是……”
“天吶!這蝴蝶……跟真的一樣!”
“這真是月丫頭三天繡出來的?”
圍觀的鄰居們發出一陣陣低低的驚呼,連一向挑剔的張大娘也看得目瞪口呆。
馬管事和他帶來的那個掌柜,臉上的表情更是精彩至極,從最初的輕蔑篤定,瞬間變成了震驚、難以置信,甚至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不……不可能!”馬管事失聲叫道,他不相信那個病懨懨的黃毛丫頭能繡出這種水平的東西,“這肯定是你從哪里找來的舊繡品!想蒙混過關?!”
“馬管事說笑了。”我冷冷地看著他,“這幅繡品所用的布料、絲線(包括我自己染的、張大娘送的、舊衣拆的),在場不少鄰居都曾見過。更何況……”
我頓了頓,聲音提高了幾分,清晰地說道:“此繡品,主體運用湘繡傳統鋪針打底,蝶翅色彩過渡處,采用的是極為考驗功力的**‘七彩摻針’之法,需將不同色線劈分至十六絲之一,再根據光影變化穿插融合,方能色澤自然,渾然一體。蝶翼邊緣及蝶身絨毛,則用了瀕臨失傳的‘游絲鬅毛針’**,針腳細密,長短不一,才能營造出這般毛茸茸的逼真質感。這些針法,皆是我姜家祖傳,雖已殘缺,但我這三日結合家傳繡譜與自身感悟,僥幸略有心得。馬管事若是不信,大可請縣里最好的繡娘來評鑒!”
我侃侃而談,將所用針法(結合現代知識的總結和靈犀針的感悟)清晰道出,既是展示,也是震懾。這些專業術語一出,馬管事和他帶來的那個只會估價舊貨的掌柜頓時啞口無言。他們或許不懂具體針法,但看周圍鄰居們(尤其是一些懂行婦人)那驚嘆佩服的神情,也知道這絕非凡品!
“哼!就算……就算是你繡的又如何!”馬管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強自嘴硬,“用的都是些便宜料子,上不得臺面!也就能騙騙你們這些鄉下人!”
“哦?”我挑眉,“馬管事的意思是,金子放在泥地里,它就不是金子了?真正的好手藝,難道不是更應該體現在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上嗎?還是說,錦繡閣如今只懂得用金線銀線堆砌,卻忘了刺繡最根本的‘以針代筆,以線潤色’的‘靈氣’二字?”
這番話,直接戳中了當前許多繡坊重材料輕技藝的痛點,也暗諷了錦繡閣可能存在的匠氣。
馬管事被我懟得啞口無言,臉色漲成了豬肝色。他知道,今天這面子是丟定了,再糾纏下去只會更難看。
“好!算你厲害!”他咬牙切齒地說道,“賭約算你贏了!這十兩銀子,就寬限你三個月!三個月后要是還不上,老子連本帶利跟你算總賬!”
“多謝馬管事。”我微微頷首,不卑不亢。
馬管事狠狠瞪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那幅讓他顏面掃地的蝴蝶繡品,仿佛要把它刻在眼里,然后才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
“哦!贏了!姐姐贏了!”姜小河第一個歡呼起來。
林氏喜極而泣,抱著我連聲道:“太好了……太好了……”
周圍的鄰居也紛紛上前道賀,言語中充滿了贊嘆和敬佩。張大娘更是拉著我的手,激動地說:“月丫頭,你可真給你爹娘長臉!這手藝,不得了!”
我心中也是一塊大石落地,雖然身體疲憊,但精神卻無比振奮。我不僅保住了家和鋪子,更重要的是,我證明了自己!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的女聲從人群外傳來:“請問,這幅蝶繡,可是這位姑娘所繡?”
眾人回頭望去,只見一輛裝飾雅致的青帷馬車不知何時停在了巷口,車旁站著一位身著素雅杭綢衣裙、氣質溫婉嫻靜的中年美婦,身后還跟著一個伶俐的丫鬟。那美婦正目光灼灼地看著我手中的繡品,眼中滿是驚艷和欣賞。
看她的穿著打扮和氣度,絕非普通人家。
我心中一動,想起之前詐唬馬管事時提到的“府臺家眷”。難道……
“正是小女所繡,讓夫人見笑了。”我定了定神,上前一步,福身行禮。
“姑娘謙虛了。”那美婦走上前,仔細端詳著繡繃上的蝴蝶,越看越是贊嘆,“如此靈動傳神,色彩過渡渾然天成,尤其是這蝶翼的質感……真是巧奪天工!竟不知這小小的湘靈縣,還藏著姑娘這般出色的繡娘!”
她抬起頭,看著我,眼中帶著欣賞和一絲好奇:“敢問姑娘,這幅繡品可愿割愛?或者……姑娘可否愿意再繡一幅相似的?價錢好商量。”
機會來了!
我強壓下心中的激動,知道這不僅是賺錢的機會,更可能是一個擺脫困境、甚至讓“姜氏湘繡”重放光彩的契機!
“夫人謬贊。此乃小女倉促之作,所用材料簡陋,恐難登大雅之堂。”我先是自謙一句,隨即話鋒一轉,“若夫人不嫌棄,小女愿為夫人再精心繡制一幅。只是……”我看了看自家的窘境,“小女家中貧寒,缺少優質的絲線和繃料……”
那美婦立刻會意,微笑道:“這有何難?姑娘若愿意,所需材料,我自當奉上。至于潤筆……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我沉吟片刻,看著她溫和卻不失精明的眼神,知道這既是賞識,也是試探。我不能要價太低失了身價,也不能漫天要價顯得貪婪。
“夫人厚愛,小女感激不盡。”我福身道,“潤筆不敢多求,只求能解家中燃眉之急,并足夠采買后續所需之材,以便小女安心為夫人繡制佳作。若夫人信得過小女,預付十……不,五兩銀子作為定金即可。”
我本想直接要十兩解決債務,但轉念一想,初次交易,還是穩妥些好,五兩也足夠解燃眉之急,并展現我的誠意和自信。
那美婦聞言,眼中笑意更深,顯然對我的應對頗為滿意。“五兩銀子?姑娘倒是實在。”她對身后的丫鬟點了點頭。
丫鬟立刻上前,從荷包里取出一個小小的銀錠,遞到我面前:“姑娘請收好,這是五兩銀子。我家夫人姓蘇,就住在城東的蘇宅,姑娘繡好后可送到那里。”
蘇夫人?城東蘇宅?記憶里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好像是縣里有名的書香門第,與縣令大人似乎也有姻親關系?
不管如何,這絕對是一位“貴人”!
“多謝蘇夫人!”我接過銀子,心中激動,面上卻盡量保持平靜。
蘇夫人又仔細看了看那幅蝶繡,溫和地囑咐道:“姑娘好好休息,莫要累壞了身子。我等你的佳音。”說罷,便帶著丫鬟轉身登車離去。
馬車緩緩駛離,留下院子里一片欣喜和激動。
我握著手中沉甸甸的銀錠,看著灰溜溜離去的馬管事背影,又想到那位突然出現的蘇夫人……
危機暫時解除,轉機已然出現!
我的古代湘繡之路,終于邁出了至關重要的第一步!接下來,就是如何用好這五兩銀子,履行對蘇夫人的承諾,并真正開始我的“錦繡田園”大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