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夫人那輛飄著淡雅香氣的馬車骨碌碌地滾遠(yuǎn)了，巷口逐漸恢復(fù)了尋常的寧靜。可我們家的小院里，空氣似乎還凝結(jié)著幾分不真實。鄰里們尚未完全散去，目光在我們一家三口和那錠在暮色下閃著誘人光澤的銀子間游移。
“真……真是五兩……”林氏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她用粗糙的指腹反復(fù)摩挲著那小小的銀錠，仿佛要確認(rèn)它的存在。溫?zé)岬臏I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滴落在銀面上，“月兒，咱家……咱家有指望了！”
小河更是激動得像只剛出窩的小麻雀，繞著我蹦跳，眼睛亮得驚人：“姐姐！五兩銀子！好多錢！能買肉肉吃嗎？還能給娘買好藥！”
望著母親和弟弟這般悲喜交加的模樣，我心頭五味雜陳。五兩銀子，在那個我熟悉的時代，或許只夠一頓體面些的飯局，或是一件快時尚的衣裳。但在此刻，在這個連溫飽都成奢望的破敗農(nóng)家，它不啻于天降甘霖，是足以扭轉(zhuǎn)乾坤、點燃希望的“巨款”。
連日來的疲憊與精神緊繃讓我眼前有些發(fā)黑，我強(qiáng)自定了定神，從母親顫抖的手中接過那沉甸甸的希望，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娘，您就擎好吧。這錢，女兒心里有數(shù)，保證用在最要緊的地方。咱們不光要有救，往后還要過上好日子！”
鄰居們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道著喜，話語里摻雜著對我這個“一夜開竅”的姜家丫頭的驚奇與幾分不易察覺的羨慕。我勉強(qiáng)擠出笑容應(yīng)對了幾句，便借口身體乏累需要歇息，送走了眾人。關(guān)上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隔絕了外界的喧囂，我才將情緒依舊激蕩的母親和弟弟拉回昏暗的屋里。
“娘，小河，聽我說。”我讓他們坐下，自己則蹲下身，隨手撿了根干枯的樹枝，在泥土地上劃拉起來，“這五兩銀子是救命錢，更是咱們翻身的本錢，一文都不能糟蹋。”
我的目光轉(zhuǎn)向林氏，帶著不容置疑的關(guān)切：“娘，您這咳喘和身子虛的毛病，到底是怎么落下的根？仔細(xì)跟我說說，以前都用過些什么藥？”
林氏眼圈一紅，幽幽嘆了口氣，話語斷斷續(xù)續(xù)。原來是生小河時傷了身子，月子里沒能好好將養(yǎng)，加上常年累月的操勞和缺衣少食，硬生生拖成了難以根治的慢性病。平日里，不過是靠著幾味最廉價的草藥勉強(qiáng)維持著，時好時壞，全憑運(yùn)氣。
聽著母親的講述，我心中逐漸清晰。這病拖不得，也絕非幾味草藥能除根。必須尋個正經(jīng)的大夫細(xì)細(xì)診脈，開出對癥的方子，用好藥材精心調(diào)理。
“這樣，”我心中迅速勾勒出計劃，用樹枝在地上點著，“明兒一早，我?guī)『尤タh城。頭一件事，去最好的藥鋪給您請大夫瞧病，抓回幾副像樣的湯藥；第二，買足米面油鹽，再稱點肉，買些雞蛋，娘和小河都得好好補(bǔ)補(bǔ)身子；這第三嘛，也是頂頂要緊的，我要去挑選上好的絲線和綢緞，蘇夫人的活計，咱們必須做得漂漂亮亮，這可是咱們的長久依靠！”
那十兩銀子的外債像塊石頭壓在心頭，雖說有三個月期限，可一日不還，一日難安。蘇夫人這次慷慨預(yù)付五兩，若下一幅繡品能讓她更滿意，或許結(jié)清尾款，加上可能的新訂單，就能徹底擺脫債務(wù)的陰影。
“去縣城？那得走多少路……”林氏眉頭緊鎖，憂心忡忡，“你這身子骨才剛好利索，讓小河跟著去，娘實在不放心。”
“娘，沒事，我結(jié)實著呢！”我故作輕松地拍了拍自己單薄的胸脯，指尖下意識地觸碰到發(fā)髻間的靈犀針，那股熟悉的、若有若無的清涼感傳來，奇異地安撫了我有些浮躁的心緒。“我們天亮就走，趕早集，辦完事就回。”
次日，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我便將那五兩銀子仔細(xì)縫入貼身衣物的夾層，又把家里僅存的幾十枚銅板揣好，牽著既興奮又有些忐忑的小河，迎著清晨的微光，踏上了通往湘靈縣城的土路。
從姜家村到縣城，步行少說也得一個多時辰。腳下的路凹凸不平，兩旁是低矮簡陋的農(nóng)舍，偶爾遇見幾個早起的鄉(xiāng)人，大多穿著打了補(bǔ)丁的粗布衣衫，面帶長期營養(yǎng)不良的蠟黃色。然而，這空氣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新，帶著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與我記憶中那個充斥著尾氣和塵霾的世界截然不同。
“這便是……古代的真實模樣嗎？”我低聲呢喃，心中涌動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那些曾在泛黃史書和光影屏幕中看到的景象，如今成了我必須面對和融入的現(xiàn)實。既有新奇的探索欲，也有對未知的隱憂。
當(dāng)那不算巍峨?yún)s透著滄桑的湘靈縣城墻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時，我和小河都加快了腳步。穿過略顯擁擠的城門洞，一股迥異于鄉(xiāng)村的喧鬧與活力撲面而來。
腳下是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街道兩側(cè)店鋪林立，幌子招牌琳瑯滿目：糧行、布莊、雜貨鋪、炊餅攤、茶館……吆喝聲、討價還價聲、車輪碾過石板的轔轔聲，匯成一曲生動鮮活的市井交響樂。行人摩肩接踵，有挑著擔(dān)子四處叫賣的貨郎，有背著書篋、步履匆匆的書生，有坐在軟轎里、仆從簇?fù)淼母毁F人家，當(dāng)然，也少不了像我們這樣衣著樸素、來自鄉(xiāng)野的百姓。
小河第一次見到這般繁華景象，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幾乎不夠用，小腦袋左顧右盼，小手卻始終緊緊攥著我的衣角，生怕走散了。
“姐姐，快看！是捏糖人的！”他驚喜地指向一個街角的小攤，眼中閃爍著渴望的光芒。
“嗯，等辦完正事就給你買。”我笑著揉了揉他的頭，心里清楚，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任務(wù)。
我沒有急著亂逛，而是先仔細(xì)觀察，尋了一家門面整潔、匾額上書“仁和堂”的藥鋪。走進(jìn)去，一股濃郁的藥材氣味彌漫開來。我先是向伙計打聽了坐堂大夫的資歷，然后才上前，將林氏的病癥細(xì)細(xì)描述了一遍。坐堂的是位捻著山羊胡的老先生，態(tài)度倒還溫和。他耐心聽完，又仔細(xì)地望聞問切，最后提筆開了個調(diào)理氣血、補(bǔ)虛潤肺的方子。我接過藥方，借著光線仔細(xì)辨認(rèn)上面的藥材，多是些性情溫和的滋補(bǔ)類藥，并無偏方險藥，價格雖不便宜，倒也還算公道。確認(rèn)無誤后，我才放下心來，先抓了五副。僅僅是這藥材，就花去了將近一兩銀子，讓我暗暗咋舌。
隨后，我們直奔米鋪和菜市。兜里有錢，說話底氣都足了些。我一口氣買了十斤白花花的大米，五斤白面，又稱了一小罐清油，一包粗鹽。最后，還咬咬牙，奢侈地讓肉販割了二兩后臀尖，又買了十個圓滾滾的雞蛋。銀錢像流水一樣出去，可看著小河小心翼翼地抱著那用油紙包好的肉塊，臉上洋溢著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幸福和滿足，我便覺得這一切都值了。
終于，到了此行的核心目標(biāo)——采買繡活所需的絲線與綢緞！
湘靈縣雖不大，但緊鄰潭州府，經(jīng)營絲綢繡線的鋪子還是有幾家的。我刻意避開了那家規(guī)模最大、門臉最氣派的“錦繡閣”——用腳后跟想也知道，那地方十有八九與那位馬管事脫不了干系，我可不想主動去觸霉頭。轉(zhuǎn)而選了一家門面略小，但窗明幾凈，懸掛著“蘇記綢緞莊”牌匾的店鋪。
邁進(jìn)門檻，一股淡淡的、獨(dú)屬于絲綢的馨香縈繞鼻尖。鋪子內(nèi)部空間不算闊綽，但各色綢緞布匹、五彩絲線都分門別類，擺放得極有章法，一目了然。一位身著青布長衫、目光精明的中年掌柜立刻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
“這位姑娘，想瞧點什么？是綢緞還是彩線？”
“掌柜的，”我定了定神，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老練些，“我想看看用來繡花的絲線，還有素凈些的綢緞面料。”
“好嘞！姑娘里面請，這邊看。”掌柜手腳麻利地將我引到一排排整齊的線架子前，“這些是小店最好的蘇杭來的絲線，色澤、韌性都是上上之選。這邊是本地產(chǎn)的，價錢更實惠些。綢緞在那邊架子上，杭綢、湖縐、繭綢，料子都齊全。”
我的視線瞬間被那些流光溢彩的絲線牢牢吸引。比起后世工業(yè)化生產(chǎn)的絲線，眼前的天然染色絲線，即便是本地所產(chǎn)，也似乎蘊(yùn)含著一種沉靜而內(nèi)斂的生命力。尤其是那幾絞來自蘇杭的上品絲線，色彩鮮亮卻不俗媚，飽和而柔和，捻在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細(xì)膩、順滑以及十足的韌性。
我不動聲色地，指尖輕輕拂過發(fā)髻上的靈犀針。
一絲極其微弱、近乎錯覺的感應(yīng)悄然傳來。靈犀針?biāo)坪鯇δ切┨K杭上品絲線更為“親近”，特別是其中幾絞翠綠、明黃、寶藍(lán)以及秋香色的絲線，仿佛有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氣韻”在其中流轉(zhuǎn)。相比之下，本地絲線則顯得平淡無奇。
“果然是好線！”我不禁由衷贊嘆了一句。
掌柜見我眼神專注，顯然是個識貨的，也來了精神，熱情介紹道：“姑娘真是好眼力！這幾絞可都是今年新到的雨前絲，用的都是上好的天然花草礦物染料，輕易不脫色，保證您繡出來的活計鮮亮又雅致！”
我心中微動，順勢問道：“掌柜的，蘇杭絲線固然精妙，不知咱們潭州本地，可有地產(chǎn)的頂尖絲線？譬如，我曾聽聞一種用本地特有的‘月白蠶’所吐之絲制成的線，韌性絕佳，光澤宛如月華，不知貴店可有？”這是我從原主模糊的記憶碎片和那本殘破繡譜中偶然看到的一句提及，據(jù)說那是制作某些特殊湘繡的夢幻材料，可惜早已是傳說之物。
掌柜聞言，明顯愣了一下，用一種混合著驚訝和探究的目光重新打量了我?guī)籽郏骸肮媚锞惯€知道‘月白蠶絲’？嘿，那可是真正的稀罕寶貝！莫說現(xiàn)在，就是往前推個幾十年，怕是整個湘靈縣也找不出二兩來！早就絕跡了喲！”
我心中了然，看來這等極品材料果然是可遇不可求。靈犀針對于“月白蠶絲”這個名字，亦是毫無波瀾。
也罷，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眼下最緊要的，是先把蘇夫人的訂單圓滿完成。
我收斂心神，摒除雜念，開始依據(jù)靈犀針那細(xì)微的感應(yīng)和自己的專業(yè)眼光，仔細(xì)甄選。很快，我便挑定了數(shù)絞品質(zhì)最佳、且最適合繡制花鳥圖案的蘇杭絲線：鮮亮的翠綠、嬌嫩的鵝黃、沉靜的寶藍(lán)、雅致的秋香，以及至關(guān)重要的、光澤純凈飽滿的純白與墨黑絲線。底料方面，則選了一小匹質(zhì)地緊密細(xì)膩、色澤柔和如月光的月白色杭綢。
這些精挑細(xì)選的材料，價格自然不菲。尤其是上品蘇杭絲線和那匹杭綢，幾乎將我?guī)淼奈鍍摄y子花了個精光，扣除藥費(fèi)和食料開銷，最后只剩下寥寥幾十文銅錢，勉強(qiáng)夠路上應(yīng)急。
“姑娘真是爽快人！眼光又好！”掌柜喜笑顏開，手腳麻利地將絲線和綢緞用油紙仔細(xì)包好，“以后要用好料子，可一定再來小店啊！”
“一定。”我點點頭，接過包裹，心中卻已開始飛速盤算。這次采買的材料，僅夠完成蘇夫人這一幅繡品。要想以此為業(yè)，長久立足，必須找到更穩(wěn)定、質(zhì)優(yōu)價廉的材料來源。是自己嘗試種桑養(yǎng)蠶？還是設(shè)法尋覓那傳說中的“月白蠶”？抑或是，學(xué)習(xí)掌握這個時代的天然染色技藝？看來，我的“錦繡之路”，才剛剛開了個頭，未來任重而道遠(yuǎn)。
懷揣著沉甸甸的藥包、糧食，以及那包裹著希望的絲線綢緞，我牽著小河，踏上了歸程。盡管預(yù)付的銀子幾乎花光，但我心中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和蓬勃的動力所填滿。
回到家時，已近傍晚。林氏早已在家門口焦急等待，看到我們平安歸來，又見到那幾包扎得整整齊齊的湯藥，以及白花花的大米、白面和油紙包里的肉蛋，激動得嘴唇翕動，半晌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只是不停地抹著眼淚。
這天晚上，我們一家三口，終于圍坐在一起，吃上了一頓久違的、像樣的晚飯——熱氣騰騰的白米飯，金黃噴香的炒雞蛋，還有一碗用幾片珍貴的豬肉和新鮮野菜燉煮的湯。看著母親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和小河吃得滿嘴流油、心滿意足的笑臉，感受著這間陋室里升騰起的、久違的溫暖與安寧，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覺到，自己與這個陌生的時代、這個貧瘠卻充滿親情的家，有了血脈相連的羈絆。
飯后，林氏依著囑咐喝下了第一碗湯藥，雖然藥味苦澀，但她眼中卻充滿了對未來的期盼。安頓好母親和弟弟，我便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那狹小的房間。
在搖曳的油燈光下，我小心翼翼地鋪展開那匹光滑如水的月白色杭綢，將新買的各色絲線依序排列在旁，最后，將那枚始終伴隨著我的靈犀針輕輕放在手邊。燈火映照下，絲線泛著柔潤的光澤，綢緞潔白無瑕，靈犀針則散發(fā)著幽微的清涼。
蘇夫人欣賞的是繡品中那份難以言說的靈動與勃勃生機(jī)。那么，這一次，就繡一對棲息在初春柳枝上的黃鸝鳥吧。“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黃鸝色彩明麗，姿態(tài)輕盈，寓意著春回大地，生機(jī)盎然，正合蘇夫人的喜好，意境也頗為雅致。
我拿起一小截炭條，深吸一口氣，凝神屏息，開始在細(xì)膩的綢緞上，憑借著腦海中的構(gòu)圖和過往的功底，勾勒起靈動婉轉(zhuǎn)的底稿線條。這一次，有了上佳的材料，有了明確的目標(biāo)，更有著靈犀針這神秘莫測的助力，我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信心——我定能繡出比那幅“雙蝶戲花”更為精妙、更富神韻的驚艷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