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指尖撫過那上乘的杭綢，掂量著手中色澤鮮亮的蘇杭絲線，我心中那股創作的渴望瞬間被推向了頂峰，熊熊燃燒起來。回想先前用著粗糙布料和黯淡線頭繡蝶時的束縛感，再看眼前這些精良的物料，真有種脫胎換骨、“鳥槍換炮”般的暢快！

那匹月白杭綢，觸手生涼，細膩得仿佛月光凝結，天然的光澤在繡繃上鋪展開來，本身就自帶一股清雅韻味。新購的絲線更是讓我心生歡喜，翠綠鮮活，嫩黃明媚，寶藍沉靜，秋香雅致，黑白純粹，每一束線都像是汲取了江南的煙雨靈氣，光澤流轉。

心中一番計較，我選定了新的繡樣——《黃鸝鳴柳圖》。想象中，一對黃鸝依偎于風中輕擺的柳條之上，那畫面充滿了春日的生機與活力。這樣的題材，既能淋漓盡致地發揮湘繡描繪鳥羽的細膩功夫，想來也正對蘇夫人那溫婉端方的品味。

似乎是有了上回的磨合，我與這枚“靈犀針”之間的聯結愈發清晰了。每當我沉浸構思，指尖與針身相觸之際，不僅思緒變得格外敏銳，甚至能模模糊糊地“預見”絲線在綢緞上穿梭的最佳軌跡，感知到不同色彩交疊時可能產生的光影微妙變化。這種感覺近乎玄妙，卻實實在在地讓我的針法如有神助。

起手，我選用極細的墨線，以**“勾針”**技法細細勾勒柳枝與黃鸝的輪廓。運針輕巧，力求線條圓轉流暢，宛如一幅精謹的工筆白描圖稿。腦海中現代美術的構圖知識與這古老的刺繡技藝，在此刻悄然交融。

接下來，便是柳葉的繡制。要表現那份輕靈飄逸、層層疊疊的姿態，尋常的平針顯然過于呆板。我大膽嘗試了湘繡里一種獨具韻味、擅長表現蓬松或斑駁質感的針法——“亂針繡”。雖然這具身體的原主記憶庫里并無此技藝的儲備，但在靈犀針若有若無的引導和我自己的理解摸索下，我將翠綠、嫩綠乃至秋香色等幾種不同色階的綠絲細細劈開，運用長短參差、方向各異的針腳，一層層地鋪陳開來。

初時難免有些滯澀，但指尖的感覺很快就回來了。針隨心意游走，線跡看似散亂無章法，細看之下卻自有章法，亂中透著一股生動的秩序感。絲線在綢面上交織跳躍，光影隨之變幻，一片片柳葉仿佛真的被春風撩動，帶著些許朦朧的詩意和鮮活的質感，從布面向外舒展。

“姐，你看這葉子……好像、好像真會動一樣！”小河不知何時湊到了繡架邊，小臉蛋幾乎貼在繃面上，看得眼睛都直了。

林氏端著剛溫好的藥湯走進來，瞧見繃架上的進展，眼中先是掠過一絲驚艷，隨即又被疼惜取代：“月兒，慢點繡，不急這一時。瞧你眼睛都熬紅了，快歇歇。可不能為了趕活兒，再把身子熬垮了。”

這些日子，林氏按時服藥，加上吃食上不再那般苛刻，臉頰漸漸有了些紅潤，咳嗽聲也稀疏了許多。她不再終日鎖著眉頭，開始主動幫著料理些家務，整理散亂的線頭，眉宇間的愁苦散去不少，笑容也多了起來。小河也明顯開朗了些，不再畏畏縮縮，有時會笨拙地要幫我穿針（結果往往是越幫越忙），或者在我埋頭刺繡時，悄悄地在旁邊給我捏捏肩膀。

這個一度沉寂的家，正在緩慢而堅定地，一點點重新找回生機。

“娘，我心里有數。”我笑著接過藥碗，仰頭一飲而盡。濃重的苦澀在舌尖蔓延，心頭卻漾開一股暖意，“心里頭有了奔頭，這點累不算什么。”

咽下藥湯的余味，我再度俯身于繡架前。黃鸝鳥的羽毛，無疑是整幅繡品的靈魂所在。我選用了新買的那種嬌艷欲滴的明黃色絲線作為基調，再以墨線勾勒輪廓和點綴細節。為了呈現羽毛的蓬松光澤，我再次運起已能初步駕馭的**“摻針”與“鬅毛針”**。

靈犀針仿佛成了我指尖的延伸，帶著生命力一般輕盈跳躍，引領絲線以恰到好處的角度和力道刺入又抽出。我能異常清晰地“感知”到每一根絲線的細微走向和光澤流轉。摻針之處，黃與黑的過渡如水墨般暈染開來，自然無痕；鬅毛針下，黃鸝腹部那一片蓬松柔軟的絨毛，幾乎讓人產生伸手去觸摸的沖動。

時間就在這心無旁騖的專注中悄然滑走。白日里，我追逐著窗外最明亮的那一縷天光；夜幕降臨后，林氏和小河便會輪流為我擎著昏黃的油燈，或是點燃家中為數不多的蠟燭。過程固然辛苦，但每當看到繡繃上的畫面日漸飽滿、栩栩如生，所有的疲倦感便會悄然融化在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滿足感里。

當然，世事少有絕對的坦途。某次，因為連日熬夜，精神實在有些不濟，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顫，一針下去，絲線受力不均，在黃鸝鳥本該光潔的金黃色背羽上留下了一道細微卻扎眼的痕跡。對于力求完美的我而言，這簡直是難以容忍的瑕疵！

我不得不放下進度，屏息凝神，借助靈犀針尖的精妙，小心翼翼地將那錯誤的絲線一根根挑起、拆解。這個過程比下針繡制更加考驗耐心和眼力，耗費了我將近半個時辰，才總算將那處恢復平整。這次小小的意外也給我敲響了警鐘：這副身子骨到底底子薄，不能如此毫無節制地消耗。

這天午后，我正全神貫注地繡著黃鸝的眼睛——這可是點睛之筆，需用最纖細的黑、白絲線點出瞳仁中的高光，賦予其神采與靈魂。偏在這時，院門外響起一陣嘈雜的人聲。

原來是村西頭的王家嬸子領著幾個婦人，打著送菜、串門子的幌子，聚在院門口，伸長了脖子朝屋里張望。

“喲，月丫頭這還沒繡完吶？可有些日子了。這是給哪家大戶繡的呀？我可聽說啦，前兒個蘇夫人都親自上門了？”王家嬸子向來是個大嗓門，此刻話音里那股子酸溜溜的打探意味，更是毫不掩飾。

自從那日我憑一幅蝶繡讓馬管事鎩羽而歸，又意外得了蘇夫人的青眼相看并預付了定金之后，村里的閑話就像春日里的野草，怎么也除不盡。羨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純粹看熱鬧、搬弄是非的也不少。

林氏臉上露出幾分不安，下意識地想去門邊攔一攔。

我輕輕按了按母親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則眼皮都未曾抬起，指尖依舊穩穩地牽引著絲線，專注在為黃鸝點睛的關鍵一筆上。對付這些街頭巷尾的閑言碎語，最好的回應便是置若罔聞。你若表現出半分在意，她們反而愈發得意。

“瞧瞧，這丫頭如今攀上高枝兒，可真是今非昔比了，連咱們這些老鄰居都不放在眼里嘍。”另一個尖細的女聲陰陽怪氣地接腔。

“誰說不是呢。也不曉得那手藝是真是假，別不是使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手段……”

她們的議論聲越來越響，話語也愈發不堪入耳。

小河氣得小臉漲紅，捏緊了拳頭就想往外沖，卻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恰在此時，一直溫順的靈犀針似乎也感應到了我的心緒波動，針身傳來極其輕微的一顫。我心頭一動，順勢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無波地掃過院門口那幾個探頭探腦的婦人，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幾位嬸子大娘，是特意來看我這繡活兒的？那便請進屋來細看吧。只是勞煩動靜輕些，莫要嚇著了我這針尖上的小鳥兒，它膽子小，怕生人驚擾。”

我的聲音不高不低，卻足夠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那份不疾不徐的從容，以及話語間對自己作品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瞬間讓那幾個原本聒噪的婦人啞了火。

她們你看我，我看你，臉上都有些掛不住。想進來仔細瞧瞧又覺得失了面子，想再說幾句風涼話又顯得自己刻薄小氣，一時間竟都有些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

最后還是人群里的張大娘出來和稀泥：“好了好了，都圍在這兒干啥？月丫頭正忙正經事呢，都散了吧！人家憑真本事吃飯，有啥稀罕看的！”

那幾個婦人這才找到臺階下，互相使了個眼色，訕訕地，終究還是悻悻然散去了。

我收回視線，重新將全部心神沉浸到眼前的繡品上。這點程度的口舌是非，不過是我未來要走的路上，無數風浪中最不起眼的一朵浪花罷了。所謂耳邊風，聽過便散，無需入心。

歸根結底，唯有拿出實實在在的成果，才是最有力的回應。

又過了一日，當第三天的夕陽余暉即將染紅天際之時，我終于落下這幅繡品的最后一針。

繃架之上，一對色澤鮮亮、姿態生動的黃鸝鳥，正親昵地棲息在隨風搖曳的翠綠柳絲之間。其中一只昂首引頸，仿佛正放聲歌唱，神態昂揚；另一只則偏著腦袋，用喙細細梳理著腹部的絨毛，顯得嬌憨可愛。柳葉青翠欲滴，邊緣處隱約可見晨露般的晶瑩光澤；黃鸝的羽毛蓬松而富有層次，眼神靈動傳神，仿佛下一瞬便要抖擻翎羽，破布而出，留下一串清脆動聽的啼鳴。

整幅作品，構圖疏朗雅致，設色和諧明麗，針法運用靈活多變，而最難得的是，它飽含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生命力與靈氣——那是超越了單純技藝層面，能夠直抵觀者內心的鮮活之美。

“總算……繡成了……”我輕輕放下靈犀針，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感覺四肢百骸都透著一股虛脫般的疲憊，但心房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自豪感充斥得滿滿當當。

這，才是我姜月——或者說，是我們姜家湘繡，應有的風采！

林氏和小河早已在一旁看得入了迷，呆愣半晌，才不約而同地發出低低的驚嘆。

“姐姐，這個……比上次的蝴蝶還要好看好多好多！”

“月兒……我的兒……這、這簡直就像是活的一樣……是神仙繡出來的吧……”

我欣慰地笑了笑，動作輕柔地將繡品從繃架上卸下，仔細展平，再用那塊一直備著的干凈舊布妥帖地包裹起來。

蘇夫人的考校，我已盡力完成。

接下來，便是擇日前往城東蘇府交貨。這不僅關乎能否順利拿到剩余的酬金以及爭取到后續的合作機會，更重要的，它關系到“姜氏湘繡”這個沉寂已久的名字，能否借此契機，真正掙脫困境，重新綻放光彩！

我的視線投向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心中已然開始悄悄描繪更長遠的圖景。擁有這門手藝，又有靈犀針相助，我的“錦繡事業”，我的“靈繡天工”之夢，絕不可能僅僅停留在這一方小小的繡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