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那幅傾注了心血的《黃鸝鳴柳圖》用家中壓箱底的最干凈那塊細棉布仔細裹好，層層妥帖，再穩穩放入一個鄰家借來的、看著還算齊整的竹籃中。一切就緒，我長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準備再赴湘靈縣城。
“娘，我領著小河去趟蘇家送繡活兒，如果事事順利，趕在天黑前就能家來。您在家安心養著，藥別忘了按時喝。”我細細交代著。這幾日看著母親臉上漸漸恢復的血色，我懸著的心也放下了不少。
“嗯，知道了，路上千萬仔細。”林氏溫聲應著，目光轉向小河，又加了一句，“小河，出門在外要緊跟著姐姐，不能自己亂跑，更不許淘氣給姐姐添亂，聽明白了？”
“娘放心！我會看好姐姐的！”小河挺起小胸脯，小大人似的保證著。自從見識了我的“變化”，這小子如今對我這個姐姐可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忍俊不禁，揉了揉他的發頂：“行，那咱們出發。”
又是這條通往縣城的土路，可步履間的感受，卻與上一次有了天差地別。那回是揣著五兩銀子的渺茫希望，心頭七上八下，只為糊口奔波；這趟，籃子里裝著的是我的心血之作，是去叩響一道可能通往未來的門扉，腳步也因此沉穩了許多，胸中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期盼。
小河的變化也顯而易見，不再像上次那樣寸步不離地揪著我的衣角，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路旁的一切，一會兒指著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問我叫啥，一會兒又去追逐翩飛的粉蝶。我耐著性子一一回應他，指尖偶爾掠過發髻間的靈犀針，那熟悉的清涼感讓我紛亂的思緒稍稍沉淀。此行蘇府，交貨收款是其一，更要緊的是，得讓蘇夫人看到我的價值，若是能爭取到長期穩定的活計，那我們這個家才算真正有了盼頭，甚至……重振“姜氏繡坊”這塊招牌，或許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
進了湘靈縣城，我們熟門熟路地往城東方向行去。這一帶果然不同于上次去的市集那般喧鬧，街道寬敞潔凈了不少，兩側的宅院也多是青磚高墻，門庭顯得更加規整氣派，透著一股殷實富足的氣息。
不多時，“蘇宅”便出現在眼前。與我腦中勾勒的“朱門高墻、富麗堂皇”有所不同，蘇宅的門面顯得頗為低調內斂，青磚黛瓦，結構雅致，門口幾叢翠竹搖曳生姿，門楣上懸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上書“蘇府”二字，字體飄逸中透著風骨，一看便知是書香傳世之家。
我稍稍整了整有些褶皺的衣角，示意小河站直，然后上前，用指節輕輕叩擊門扉上的銅環，發出清脆的聲響。
片刻后，旁邊的小側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身著青色布褂、瞧著四十來歲、神情精明的門房探出頭來，目光在我們姐弟身上掃了一圈：“尋哪位？”
“這位大哥安好，”我斂衽一禮，盡量讓自己的儀態顯得從容不迫，“小女子姜月。數日前曾得貴府蘇夫人看顧，今日是特來交送托繡之物。”
一聽是與蘇夫人有約，那門房的態度明顯緩和了幾分，但目光仍在我這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衣和略顯寒酸的竹籃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不過他倒也沒多言，只點了點頭：“既如此，請在此稍候片刻，容我進去通稟。”
沒過多久，上次引我們見蘇夫人的那位名喚“巧兒”的伶俐丫鬟便腳步輕快地迎了出來，看到我，臉上立刻綻開一個熟稔的笑容：“原來是姜姑娘到了！夫人正念著呢，快隨我進來吧！”
在巧兒的引領下，我和小河隨著她穿過打理得干凈整潔的前院，沿著一條栽滿時令花草的回廊蜿蜒前行，最終抵達了一處布置得極為雅潔的花廳。廳內并無過多奢華裝飾，幾件式樣古樸的木制家具，墻上掛著幾幅意境悠遠的山水字畫，角落里擺放著青翠欲滴的盆栽，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書墨與清茶的馨香。
廳堂主位上，蘇夫人正閑適地倚著軟墊，手執一卷書冊看得入神。聽到腳步聲，她抬起眼簾，見到是我們，便放下書卷，臉上露出溫婉的笑意：“姜姑娘來了，不必拘束，坐吧。”
“小女子（小童）見過蘇夫人。”我依著規矩再次施禮，也示意小河跟著問安。
“快別多禮了。”蘇夫人擺擺手，目光溫和地落在我擱在腿邊的竹籃上，“可是繡品完成了？”
“幸不辱使命，已按夫人吩咐繡好。”我應著，將竹籃挪到旁邊的花梨木矮幾上，小心翼翼地捧出那用細棉布包裹的繡品，雙手奉上。
巧兒上前接過，在我面前的空地上，輕柔地將布帛揭開，徐徐展開。
當那幅《黃鸝鳴柳圖》的全貌躍然眼前，即使如蘇夫人這般見慣好物之人，且心中已存了幾分預期，眸子里也驟然閃過一抹難以掩飾的亮色，亮得驚人。
花廳中光線柔和明亮，恰到好處地映照出繡品的每一處精妙細節。杭綢溫潤的底子上，翠柳隨風，仿佛帶著濕潤的露氣；黃鸝鳥顧盼生姿，羽色鮮亮欲滴。蘇夫人微微傾身，伸出保養極好的纖纖玉指，極其珍愛地、虛虛拂過繡面，目光專注地從柳葉那看似紛亂實則有序的“亂針”紋理，一路看到黃鸝鳥羽毛上以“摻針”技法調和出的柔美色澤過渡，最后停留在鳥兒翅尖及腹部那以“鬅毛針”繡出的、幾可亂真的蓬松絨毛質感上。她看得極為投入，連連點頭。
“妙……當真是妙不可言！好一幅‘兩個黃鸝鳴翠柳’的鮮活意境！”半晌，蘇夫人方才抬起頭，由衷地贊嘆出聲，眼中欣賞之色更濃，“上回見姑娘那蝶繡，已知你針法不俗，卻未料到這幅黃鸝竟更上層樓！不論是用色之大膽和諧，還是針法之靈活多變，尤其是這對鳥兒的神態氣韻……簡直活靈活現，真真切切地讓人覺得，似乎下一刻就能聽見它們婉轉的啼鳴聲！這繡品里透出的靈氣，絕非尋常苦練能夠成就。”
聽到蘇夫人不僅看懂了門道，甚至精準地點出了“針法變化”與那難以言傳的“靈氣”，我心頭一松，知道自己這番心血沒有白費，這位夫人是真正的知音。暗自感激靈犀針的神助，它似乎不僅僅是技藝上的輔助，更能賦予作品一種超脫于技法之外的“靈魂”，而這種韻味，正是刺繡藝術所追求的至高境界。
“蘇夫人過獎了。”我按捺住內心的激動，謙遜地回應，“小女子不過是勉力為之罷了。所用之物雖較上次略好，終究還是有限，能得夫人如此贊譽，已是莫大的榮幸。”
“姑娘無需自謙。”蘇夫人將繡品小心交還給巧兒收起，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帶著幾分探詢的意味，“恕我多問一句，姑娘這一手精妙的湘繡功夫，是師承哪位高人？據我所知，放眼這湘靈縣，乃至整個潭州府地面上，能將摻針、鬅毛針使得這般爐火純青、形神兼備的繡娘，怕也是寥寥無幾。”
這問題既是好奇，也帶著考較的意味。穿越與靈犀針的秘密絕不可泄露分毫，唯一的解釋，只能落在“家傳”與“悟性”上。我定了定神，語氣帶著幾分追憶與謙遜：“回夫人，小女這點淺薄手藝，確是源自家傳。先父在世時，也曾在縣里以繡活維生，小有薄名，只可惜去得早，許多精妙處未能親傳。小女也是前些時日在家中整理舊物時，偶然翻到了先父遺留下來的幾頁殘破繡稿，自己對著揣摩練習，這才僥幸領悟了一二皮毛，實在難登大雅之堂，讓夫人見笑了。”我將早已備好的說辭娓娓道來，三分真七分藏，面上是恰到好處的緬懷與僥幸。
蘇夫人靜靜聽完，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原來是家學淵源，這就難怪了。如此看來，姑娘確實是天賦異稟，悟性過人。”她并未深究細問，顯然是信了幾分這個說法。
她轉頭對巧兒遞了個眼色，巧兒心領神會，很快端來一個紅漆托盤，盤中放著一小堆零散的碎銀，旁邊還有一枚約莫十兩重的銀錠。
“姜姑娘，”巧兒將托盤恭敬地捧到我面前，“這是上次那幅蝶繡結清的余款，并上這次這幅黃鸝圖的繡金，一共是十五兩紋銀，您請過目。”
十五兩！這數字讓我心頭猛地一跳！除去上次已收的五兩定金，也就是說，單單這幅《黃鸝鳴柳圖》，蘇夫人就給出了整整十兩銀子的酬勞！在這個縣城里，對于一幅尺寸并不算太大的繡品而言，這絕對是相當慷慨的價格了！
“蘇夫人，這數目……”我有些不知所措，這遠超我的預期。
“姑娘安心收下便是。”蘇夫人臉上笑意溫和，“好手藝自然值得好價錢。這幅繡品，它值這個數。對技藝的尊重，本該如此。”
“如此……小女子便謝過蘇夫人厚賜！”一股暖流涌上心頭，這位蘇夫人不僅眼光獨到，更是一位真正懂得并愿意珍視、扶持手藝人的雅士。我不再推辭，鄭重地將銀兩收好。
十五兩到手，加上之前的五兩定金，總共二十兩。除去償還那十兩的債務，還凈落下五兩！這對于眼下捉襟見肘的家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不僅能徹底擺脫債務的陰影，還能讓家里的日子寬裕不少，最重要的是，我終于有資本去添置一套像樣趁手的刺繡工具和更多、更好的材料了！
正當我按捺著激動的心情盤算著未來時，蘇夫人卻話鋒一轉，語氣略帶鄭重地問道：“姜姑娘，不瞞你說，我眼下確實有樁急事，正需要一批頂尖的繡品應急。不知姑娘……近些時日可還有精力，愿意再接一單活計？”
我心中一動，知道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這極有可能，就是之前馬管事口中那筆讓蘇家都頗為重視的、“府臺大人家眷”所需之物！
“但憑夫人吩咐。”我壓下心中的波瀾，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沉穩。
“實情是這樣，”蘇夫人語速放緩，娓娓道來，“再過數日便是府臺大人的壽辰。府臺夫人及幾位女眷打算合力繡制一架十二扇的《松鶴延年圖》大屏風作為壽禮。其中最為關鍵的松枝、仙鶴等圖案，非技藝頂尖的繡娘不能勝任。我看姑娘你的針法靈動多變，尤其擅長表現禽鳥羽翅的質感與神韻，不知……可否請你承擔其中兩扇仙鶴圖的繡制？只是，時間上……頗為緊迫，只有十日。”
十日之內，完成兩扇屏風上的仙鶴圖！
這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我心湖，激起千層浪！屏風大繡，非尋常小品可比，不僅尺寸遠超尋常，對整體布局、針法統一、色彩協調的要求都極為嚴苛，更別說仙鶴乃是祥瑞之鳥，其姿態、神韻、飄逸之氣的把握，更是難中之難。十天時間，對于如此精細復雜的大活兒來說，簡直是苛刻到了極致！
這無疑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遇，但也伴隨著巨大的風險！若是能按時按質完成，不僅能獲得極其可觀的酬勞，更重要的是能借此機會在府城的權貴面前展露頭角，為“姜氏繡坊”的未來鋪平道路！可若是稍有差池，搞砸了這樁事……那后果，絕非得罪一個蘇夫人這么簡單，甚至可能牽連到府臺大人那邊，那我們這樣的小門小戶，如何承受得起？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指尖下意識地撫過發間的靈犀針，一絲清冽的、近乎昂揚的觸感傳來，仿佛在無聲地鼓勁。
險中求勝，方是破局之道！
一股熱血涌上心頭，我猛地抬起頭，迎上蘇夫人的目光，眼神堅定，聲音清晰：“回稟夫人，十日之期確實緊迫，然小女愿傾力一搏！必定竭盡所能，不負夫人所托重望！”
蘇夫人仔細打量著我，見我雖面色因激動微微泛紅，但眼神中并無怯懦，反而透著一股敢于接受挑戰的銳利與自信，她滿意地頷首：“好！有這份膽識與擔當就好！既然姑娘應下了，那一應頂級的蘇繡絲線、上好綢緞、繃架針具，以及這兩幅仙鶴的繡稿圖樣，我稍后便讓巧兒備齊了給你送去。至于酬勞……”她略作沉吟，伸出三根秀白的手指，輕輕比劃了一下，“這兩扇屏風非同小可，若姑娘能如期功成，且品質上乘，我便付你這個數。”
三……三十兩？！
饒是我已有心理準備，聽到這個數字還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這簡直是尋常繡娘一年甚至數年都難以企及的天價酬勞！
“小女子定當竭盡全力，謝夫人信任！”巨大的驚喜與壓力并存，但我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胸中涌動著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看來，我這借尸還魂的“靈繡天工”之路，或許真要由此開始，攪動這古老時代的風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