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十日,閉關!”
當我鄭重地對母親和弟弟說出這句話時,我能看到他們眼中的驚訝和擔憂,但更多的是一種無言的信任。我深吸一口氣,將那兩卷珍貴的仙鶴圖譜和蘇夫人送來的頂級絲綢、絲線搬入我那簡陋卻已被收拾得盡可能整潔的“繡房”,關上了門。
屬于我的,十日鏖戰,開始了。
紅木繡架光滑沉穩,繃上那泛著珍珠般光澤的上等宮廷素綾,光是這起點,就比之前繡蝴蝶時高了不知多少倍。我將蘇夫人送來的各色絲線按色系仔細分好,足足上百種顏色,從最純粹的雪白、銀白,到各種深淺不一的灰、黑,再到點綴鶴頂紅所需的正紅、朱紅、丹紅……光澤流轉,幾可亂真。
靈犀針被我珍而重之地插在最順手的位置,指尖觸碰,那股清涼感便仿佛活水般注入心田,讓我瞬間摒棄雜念,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我先繡的是一只引頸望松的仙鶴。圖譜畫得極好,姿態優雅,結構準確。但我總覺得,它……少了一點睥睨凡塵的“仙氣”。
我沒有完全照搬圖譜。在落第一針前,我閉上眼,腦海中浮現的是現代紀錄片中那些孤高清冷的丹頂鶴影像,是古詩詞中“晴空一鶴排云上”的意境,是湘繡傳統中對于“氣韻生動”的極致追求。
靈犀針在指尖微微顫動,仿佛在回應我的心意。
再次睜眼時,我心中已有了定稿。我要在圖譜的基礎上,微調仙鶴的眼神——讓它不只是“望”,而是帶著一絲洞察世事的了然與悲憫;我要讓它頸部的曲線更顯柔韌,仿佛下一刻就要引吭高歌;我要讓它單足站立的姿態更加穩健,卻又暗含著一種舉重若輕的飄逸。
這改動極其細微,卻足以“點活”整只仙鶴的神韻。當然,風險也極大,若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反而破壞了原圖的工整,那后果……
但我顧不了那么多了!我骨子里流淌的,不僅有先祖的傳承,更有現代藝術的靈魂!復原不是終點,融合與創新才是!
下針!
第一步是表現仙鶴潔白而富有層次的羽毛。我沒有直接用純白絲線平鋪,而是選用了三種極細微差別的白色——雪白、銀白、月白,以及一絲極淡的灰線。
我運用的是湘繡中表現禽鳥羽毛最常用的**“施針”**(又稱“接針”)。靈犀針仿佛有了自主意識,引導著我的手腕以一種極其穩定而精準的節奏穿梭。長針、短針、虛針、實針……不同色澤的絲線被劈成絨線,層層疊疊,細密地交織在一起。針腳的走向順應著羽毛的生長方向,時而平滑,時而蓬松。在光線下,那片羽毛竟呈現出一種極其自然的、帶著微妙光澤變化的立體感,仿佛能感受到羽毛下溫暖的體溫。
僅僅是繡出這一小片羽毛,就耗費了我整整半天的時間和大量的精力。靈犀針帶來的高度專注和精準引導,似乎也在悄然消耗著我的精神力,額頭很快就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接下來的幾天,我徹底進入了“廢寢忘食”的狀態。
每日除了母親林氏定時送來的簡單飯食和湯藥,我幾乎所有的時間都釘在了繡架前。
鶴頂紅,我摒棄了單一的紅色,選用了三種不同色階的紅線,以極細密的**“打籽針”**(法國結)層層堆疊,繡出的鶴頂不僅顏色飽滿,更有一種細密的、如同紅寶石砂礫般的肌理感。
細長的鶴腿和尖喙,則以最細的墨線,輔以銀線勾邊,用**“滾針”**繡出。靈犀針的精準控制讓線條圓潤挺拔,既有骨骼的力量感,又不失仙禽的秀逸。
最難的是眼神。我反復揣摩,最終用最細的黑線和一絲雪白絲線,在那小小的眼眶中,以僅僅幾針勾勒點染,捕捉到了那一絲悲憫而超然的神韻。當最后一針落下,我感覺自己仿佛真的看到了仙鶴的靈魂。
時間一天天過去,繡繃上的仙鶴越來越完整,越來越鮮活。頂級材料的光澤,精湛的針法,靈犀針賦予的“靈氣”,再加上我融入的現代審美和對“神韻”的追求……這已經不僅僅是一幅繡品,更像是一件即將蘇醒的藝術品。
林氏和小河每天都會悄悄來看我,從不打擾,只是默默地幫我收拾線頭,添燈油,或者在我靠著繡架短暫休息時,給我蓋上一件薄毯。林氏的身體在好轉,小河也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眼神里多了幾分堅毅。這個家,雖然依舊清貧,卻充滿了希望和凝聚力。
然而,就在我繡到第二幅屏風的關鍵部位——一只展翅欲飛的仙鶴,需要表現翅膀巨大的張力和羽毛的層次動感時,我遇到了瓶頸。
也許是連續多日的精神高度集中和體力透支,我的手開始微微發抖,眼睛也陣陣發花。好幾次,針差點扎錯位置,破壞了整體的和諧。更糟糕的是,我腦中關于如何表現那種“乘風歸去”的飄逸動感的靈感,似乎也枯竭了。
圖譜上的姿態雖美,卻依舊顯得有些“僵”。我想要的那種“風”,那種“勢”,怎么也抓不住。
“不對……不對……”我煩躁地停下針,盯著繡繃上那只繡了一半的翅膀,心頭一陣無力。
難道……我終究是能力有限?或者,這靈犀針的力量,也有其極限?
就在我心灰意冷之際,指尖無意識地再次觸碰到靈犀針。這一次,它傳遞來的不再是清涼感,而是一種……極其微弱的、仿佛來自遠古的、蒼茫而自由的“意境”。
那是一種感覺,無法言說,卻又無比清晰——是鶴唳九霄的自由,是松濤萬壑的蒼茫,是云卷云舒的淡然。
我猛地閉上眼睛,任由那股“意境”在腦海中流淌。靈犀針仿佛變成了一座橋梁,將我與某種更古老、更本源的力量連接在了一起。那些失傳的針法要義,那些隱藏在血脈深處的傳承記憶,在這一刻似乎被激活了!
等我再次睜開眼時,眼神已經恢復了清明,甚至比之前更加透徹!
我知道該怎么繡了!
我不再拘泥于具體的針法名稱,而是跟隨著那股“意境”引導。劈線、捻線、穿針、引線……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針尖在綾緞上飛舞,時而疾風驟雨,時而和風細雨。我甚至大膽地將幾種不同的針法融合運用,比如在表現翅膀內側的軟羽時,將“施針”與極細的“亂針”結合,營造出一種朦朧而富有動感的層次。在表現翅膀邊緣迎風的硬羽時,則以挺拔的“戧針”為主,輔以銀線勾勒,突出其力量感和光澤。
這一刻,我感覺自己不再僅僅是一個繡娘,更像是一個指揮家,指揮著萬千絲線,在綢緞上譜寫著生命的樂章!
時間飛逝,轉眼間,十日期限已近尾聲。
當第九天的深夜,我終于繡完最后一根松針,疲憊地放下靈犀針時,兩幅仙鶴屏風圖已經完整地呈現在眼前。
油燈下,素綾之上,蒼松翠柏,挺拔遒勁;祥云繚繞,飄逸靈動;而那四只仙鶴(每幅兩只),或立或飛,或鳴或望,姿態各異,無一不充滿了逼人的靈氣和生機。它們的羽毛潔白無瑕,層次分明;它們的眼神高潔而悲憫;它們的姿態優雅而充滿力量。
尤其是那對展翅欲飛的仙鶴,翅膀仿佛真的鼓蕩著風,帶著一種掙脫束縛、翱翔九天的氣勢,令人望之便心生向往。
這已經超越了圖譜的范疇,是我結合古今技藝、融入自身感悟和靈犀針神妙的傾力之作!
“終于……完成了……”我癱倒在椅子上,感覺身體被徹底掏空,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動。但看著眼前的杰作,我的心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激動和自豪。
明天,就是去蘇府交貨的日子了。
這一次,我不僅要用這“靈繡天工”完成任務,更要讓所有人都看看,真正的湘繡,真正的非遺技藝,擁有何等動人心魄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