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鈴輕響的剎那，沈硯嗅到了那縷纏著血銹味的犀角香。
他正擦拭著博古架上一尊北宋青瓷膽瓶，素白袖口掠過瓶身冰裂紋時，指尖忽然凝在半空。浮生茶舍臨街的雕花木窗半敞著，七月初三未時的日光斜斜切過檀木地板，細塵在光束里浮沉如金箔，卻掩不住從窗縫滲入的異香——像被雨水泡脹的舊書頁混著檀木灰燼，尾調卻突兀地竄出一絲甜腥，仿佛有人將鐵釘在舌根下含了半日。
“老板？“陸昭的聲音從茶室西側傳來。她今日穿了件月白斜襟衫子，正踮腳去夠頂層格子里那套天青釉茶具，腕間銀鐲隨著動作滑落，撞在青瓷茶托上發出細碎的清響，“你聞到沒，好香，香的有些古怪“
沈硯沒應聲。他垂眼望著自己停在瓷瓶上的手指，骨節分明的手背在日光下幾乎透明，能看清皮下淡青色的血管正以異常緩慢的流速起伏。七百年前在洛陽白馬寺初遇鑒真法師時，那位高僧曾盯著他掌心紋路看了半柱香，最后閉目長嘆：“施主命紋斷在神龍二年，可這肉身……“
瓷瓶突然在掌心發出細微震顫。沈硯瞳孔微縮，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細節如同驚蟄后的毒蛇從記憶深處游出——是了，當年蘇州河畔那個春夜，歌姬鬢間的犀角簪子被暴雨沖刷出相似的氣味。彼時新點的花燈在河面碎成血色漣漪，刺史府的侍衛將少女推下祭壇時，她發間那支犀角簪正巧落在他靴邊。
“啊……“陸昭的驚呼打斷回憶。沈硯轉身時，正看見她踉蹌后退半步，腕上那只鏨刻著纏枝蓮紋的銀鐲竟如活物般扭曲起來。暗銀色的鐲身裂開七道細縫，內層暗格“咔嗒“彈開，一截泛著青灰的斷甲落在她掌心。
沈硯的喉結動了動。他認得那種色澤——是活人被抽離魂魄時，指甲根部才會沁出的尸青色。二十年前在湘西趕尸客棧，那個自愿成為“尸傀“的苗女伸出十指時，甲床便是這般顏色。
“這是阿淮的東西。“陸昭的指尖拂過斷甲內側刻痕，聲音發緊，“您看這紋路，和我在洞庭水府找到的……“
她的話被驟然加劇的銅鈴聲截斷。沈硯余光瞥見茶舍門楣懸掛的青銅鈴鐺無風自動，十二枚鈴舌齊刷刷指向西北方位。這是當年他從驪山地宮帶出來的鎮魂鈴，尋常邪祟靠近十丈內便會響如驚雷，此刻卻像被無形絲線牽扯著，發出某種規律的嗡鳴。
“想起來了，是犀照閣。“沈硯突然開口。他袖中的左手飛快掐了個訣，茶舍四角懸掛的銅鈴霎時寂靜，唯有西北角的鈴鐺仍在顫動不止，“西北巽位，三百步外有幻境結界。“
陸昭將斷甲扣回銀鐲暗格時，發現掌柜的雪白衣襟竟洇出點點猩紅。她這才注意到沈硯右手始終背在身后，方才擦拭瓷瓶的棉帕已被攥成團，正有血珠順著指縫滴落在地板上。
“你的手……“
“舊傷。“沈硯不著痕跡地將染血的帕子塞進袖袋，轉身時白發被穿堂風揚起，露出后頸一道暗紅疤痕，形如被利齒咬穿的新月，“勞煩陸姑娘帶上羅盤，這香氣撐不過半炷香。“
陸昭從黃楊木匣里取出鎏金指南針時，發現磁針正瘋狂打著旋。這方羅盤是沈硯用唐代司南改制而成，盤面二十八宿方位嵌著隕鐵碎片，此刻那些黑曜石般的隕鐵竟滲出暗綠黏液，將“鬼“字方位腐蝕出縷縷青煙。
“跟著它。“沈硯已行至廊下。他玄色織錦腰封上綴著的玉環佩叮咚作響，與青銅鈴的震顫形成某種詭異的和鳴。陸昭追出門時，正看見掌柜的抬起流血的手指凌空畫符，猩紅的血珠懸浮成北斗七星的形狀，將巷口翻涌的霧氣撕開一道裂縫。
穿過結界時，陸昭腕間的銀鐲突然變得滾燙。她低頭瞥見鐲身上浮現出細小的銘文，像是有人用銀針急速刻下——“犀角焚，歸墟開，甲子重逢“。
霧氣散盡的瞬間，陸昭險些撞上沈硯的后背。她抬頭時呼吸一滯，眼前哪有什么茶樓商鋪，分明是座三層高的朱漆木閣。飛檐上蹲著九只青銅嘲風獸，獸首銜著的銅鈴與浮生茶舍的制式一般無二，只是鈴身上布滿暗褐色污漬，像是經年累月的血垢。
“三百多年了，還是這般愛管閑事。“慵懶的男聲自頭頂傳來。陸昭仰頭看見二樓欄桿處倚著個穿鴉青長袍的男人，腰間綴著的鎖麟囊正隨著他晃腿的動作輕擺。那人左腕纏著褪色的繃帶，露出小半截焦黑皮膚，像是被烈火炙烤過。
沈硯的瞳孔微微收縮：“青溟。“
被喚作青溟的男人嗤笑一聲，腕間鐵鏈叮當亂響。他抬手擲下個鎏金香爐，爐中升起的青煙在半空凝成屏風虛影。陸昭看見畫面中穿道袍的沈硯正在刻鈴，青銅碎屑混著血珠墜入熔爐，火光將他的白發染成赤金色。
“您說這血鈴鐺鎮得住歸墟惡鬼？“青溟的聲音浸著惡意，“當年剜心取血時眉頭都不皺，如今倒學凡人玩起傷春悲秋了？“
沈硯的右手又背到身后。陸昭注意到有新鮮的血跡順著他的袖口蜿蜒而下，在地面洇出小小的血洼。那些血珠像是有生命般朝著香爐方向滾動，被青煙吞噬的剎那，屏風畫面突然變成沈硯將某個青瓷罐埋入槐樹根系的場景。
“等等！“陸昭突然抓住沈硯的衣袖，“那個罐子……“
她腕間的銀鐲突然迸出青光。暗格中的斷甲自行飛出，箭矢般刺入屏風幻象。畫面中的沈硯猛然回頭，陸昭看見他懷里抱著的青瓷罐口溢出黑水，水中沉浮著半片染血的銀鈴。
青溟的冷笑凝固在嘴角。斷甲刺入屏風的剎那，整座犀照閣的梁柱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那些蹲踞在飛檐上的嘲風獸銅鈴突然集體轉向，二十四道鈴舌齊刷刷對準陸昭的眉心。
“苗疆血脈真是麻煩。“青溟翻身躍下欄桿，鴉青色衣袂掠過香爐時帶起一串火星。他纏著繃帶的左手突然探向陸昭腕間，焦黑的指尖在銀鐲上方三寸驟然停住——沈硯的玉帶鉤不知何時抵住了他的咽喉，羊脂白玉的溫潤表面浮起蛛網般的血絲。
陸昭嗅到濃重的鐵銹味。沈硯的右手仍背在身后，但左側衣袖已被血浸透，殷紅的液體正順著玉帶鉤的云紋往下淌。那些血珠墜地時并未四散，反而凝成七枚赤玉般的珠子，在青磚地面滾出北斗七星的軌跡。
“北斗鎖魂陣？“青溟喉結在玉鉤下顫動，笑聲卻愈發刺耳，“用自己心頭血畫陣，掌柜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突然扯開左腕繃帶，碳化的手臂暴露在空氣中，皮肉間嵌著的金色咒文如同活物般蠕動，“當年你教我的《歸墟鎮靈咒》，還記得怎么收煞嗎？“
沈硯瞳孔驟縮。那些咒文的起筆走勢與他袖中青銅鈴上的紋路完美契合，最末一筆的勾折正是他三百年前在驪山斷崖刻下的收勢。記憶如淬毒的銀針刺入太陽穴，他看見穿玄色道袍的自己握著青溟的手腕，蘸著朱砂的狼毫筆在少年蒼白的皮膚上游走：“咒成之日，萬鬼噤聲。“
“可惜你忘了說，這咒文每隔甲子就要用人血澆灌。“青溟的指尖撫過臂彎處焦黑的裂痕，那里隱約可見森森白骨，“頭三十年用童男童女的血，后來發現用施咒者的血效果更好——您猜怎么著？我試過很多次剜你的心，可惜總差半寸。“
陸昭的銀鐲突然發出蜂鳴。她低頭看見斷甲在屏風幻象中燒成灰燼，青瓷罐溢出的黑水卻凝成地圖模樣的紋路。水痕勾勒出洞庭湖輪廓，君山島的位置亮起血色光點，正是三年前她與阿淮遭遇水匪的渡口。
“申時三刻...“她喃喃重復斷甲上的刻字，指尖觸到水幕的剎那，幻象突然坍縮成旋渦。無數記憶碎片從沈硯身上剝離，化作螢火蟲般的金芒涌入漩渦中心——
三百年前的雨夜，沈硯跪在泥濘中雕刻青銅鈴。暴雨沖刷著他后背猙獰的傷口，混著血水的雨水在鈴身蝕刻出天然紋路。刺史府的侍衛舉著火把逼近時，他咬破舌尖將血噴在銅鈴上，十二枚鈴鐺齊聲長嘯，將活人生魂硬生生扯出軀殼。
“原來你是這樣開光的。“青溟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沈硯看見自己抱著青瓷罐走向槐樹，罐中浸泡著三百枚帶血的銅鈴。月光穿過他半透明的指尖，提醒著這具身體早就應該腐爛在潼關戰場。
陸昭的驚叫將沈硯扯回現實。銀鐲表面爬滿冰裂紋，那些嵌在纏枝蓮紋里的隕鐵碎片正瘋狂震顫，將她的手腕割出道道血痕。沈硯左手結印凌空一劃，茶舍方向突然傳來驚天動地的鈴響，懸掛在犀照閣檐角的銅鈴應聲炸裂。
“歸！“沈硯低喝出聲。炸裂的銅鈴碎片在空中凝成青龍虛影，裹挾著陸昭腕間溢出的血氣直撲屏風幻象。青溟終于變了臉色，碳化的手臂猛地插入香爐，抓出大把燃燒的犀角香灰撒向青龍：“你瘋了？用鎮魂鈴的魂精破幻境，這丫頭的神魂會被撕成碎片！“
青龍撞上香灰的瞬間，整座閣樓的時間仿佛靜止。陸昭看見沈硯的白發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暗紅，他背在身后的右手終于露出真容——掌心赫然是個貫穿傷，邊緣泛著與青溟手臂同樣的焦黑色，血肉間蠕動的金色咒文與青銅鈴上的紋路如出一轍。
“原來你也被反噬...“青溟的話被淹沒在青龍的咆哮中。屏風幻象徹底碎裂，萬千記憶碎片匯聚成洪流，陸昭在意識消散前最后看到的畫面，是八百年前的沈硯將一枚銀鈴系在少女腕間。那姑娘回頭微笑時，露出與阿淮一模一樣的梨渦。
黑暗席卷而來前，她聽見沈硯的聲音仿佛隔著千山萬水：“陸姑娘，看仔細了。“
陸昭睜開眼時，最先聞到的是沉水香混著藥渣的氣味。浮生茶舍二樓的竹簾半卷著，暮色將博古架上的瓷器鍍上一層暖黃。她試著抬起右手，發現腕間的銀鐲已被取下，纏著素紗的手掌上方懸著枚青銅鈴，鈴舌上沾著未干的血跡。
“你的神魂在幻境里泡了三個時辰。“沈硯的聲音從屏風后傳來。他換了件月白直裰，袖口露出的手腕纏著新換的繃帶，“青溟的犀角香里摻了曼陀羅花粉，若不及時固魂，七日之內必會忘盡前塵。“
陸昭掙扎著坐起身。她注意到墻角多出個半人高的青瓷罐，正是幻境中沈硯埋進槐樹根的那個，罐口殘留的水漬泛著詭異的七彩光澤：“阿淮的魂魄...是不是被封在鈴鐺里？“
沈硯擦拭銅鈴的動作微滯。暮色透過窗欞爬上他的側臉，將白發末梢染成淡淡的金：“陸姑娘可聽說過'犀照通幽冥'的典故？“他忽然轉身，瞳仁在陰影中泛著琥珀色的光，“東晉溫嶠燒犀角照水府，見盡是奇形怪狀的水族——可知他后來如何了？“
“被水鬼索命，暴斃而亡。“陸昭攥緊被角。她腕間的傷口隱隱作痛，那些隨血液流入體內的記憶碎片正在蘇醒，“掌柜的想說什么？窺探天機者不得善終？“
“溫嶠真正的死因，是他從水府帶回的犀角。“沈硯將銅鈴系回腰間，鈴舌相撞發出空靈的脆響，“那截犀角被雕成發簪，后來出現在楊玉環的妝奩里。馬嵬坡兵變當夜，它吸足了怨氣，變成能通陰陽的邪物。“
陸昭突然想起幻境中刺史府侍衛推下祭壇的歌姬。少女墜河時簪頭的犀角在月光下泛著藍光，與阿淮遇難那夜她看到的湖面幽光何其相似。
“青溟的犀角香就是用那簪子磨的粉。“沈硯的指尖撫過青瓷罐上的裂痕，罐身突然傳出凄厲的哭嚎，“他以為用幻境能逼我恢復記憶，卻不知這八百年來，我試過四百余種法子都沒能找回被封存的過往。“
“所以，在進入結界那一瞬間之后，全是幻覺？”
“也不全是，你離我頗近，多少會有一些抵抗之力，至于何時陷入的幻境卻是不知，倒是幻境里出現的青銅鈴，鈴舌都是倒生的。“沈硯突然掀開瓷罐，三百枚銹蝕的銅鈴相互碰撞，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唯有飲過巫女血的鈴鐺，鈴舌才會生出倒刺。“
“歸墟眼每甲子開啟一次，上次現世是乾隆二十三年。“沈硯將染血的繃帶一圈圈解開，掌心的貫穿傷已長出肉芽，“青溟故意引我們去犀照閣，是因為今年...又到甲子之期了，倒是此事定然與我缺失的記憶相關，今日若不是為了救陸姑娘出那犀照閣，或許能有個答案了，此事還未完，再下次，陸姑娘請不要靠近“
暮色徹底吞噬了最后一縷天光。茶舍檐角的青銅鈴無風自動，陸昭聽見遙遠的湖浪聲中夾雜著鈴音，與她腕間消失的銀鐲共振出某種古老的韻律。沈硯站在陰影與燈火的交界處，白發末梢的暗紅愈發濃重，仿佛數百年前染過血的劍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