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剛敲過三響，青瓷罐突然在月光下迸出裂帛之音。

陸昭正伏在酸枝木案幾上描摹歸墟陣圖，狼毫筆尖的朱砂被這聲裂響震得濺上雪浪紙。她抬頭時瞳孔驟縮——白日里沈硯從犀照閣帶回的青瓷罐正在博古架上劇烈搖晃，罐口封著的黃符無火自燃，幽藍火苗舔舐著“敕令“二字，將守夜人的影子投在墻上扭曲如惡鬼。

“別碰！“沈硯的喝止聲與瓷罐炸裂聲同時響起。陸昭縮回的手指懸在半空，眼睜睜看著三百枚青銅鈴碎片裹著黑水噴涌而出。那些銹紅色的液體在空中凝成蛛網狀，每一根水絲都倒映著支離破碎的記憶畫面：穿鎧甲的沈硯在城頭刻鈴、青溟跪在暴雨中接受臂上文咒、無數童男童女被推進沸騰的丹爐......

“歸墟血陣圖。“沈硯的聲音裹著血腥氣從身后傳來。陸昭回頭看見他披著件松垮的素紗中衣，胸口纏著的繃帶正滲出新鮮血漬，那些血跡竟與空中懸浮的銹水產生共鳴，漸漸勾勒出洞庭湖底的溝壑走向，“果然在君山水眼。“

陸昭的銀鐲突然發出蜂鳴。白日里被沈硯取下的銀鐲此刻正在案幾上跳動，內層暗格中殘留的斷甲粉末聚成箭頭，直指血陣圖中某處不斷移動的紅光。。

她伸手去觸陣圖中的光點，指尖卻被銹水灼出青煙。沈硯的左手突然覆上來，掌心貫穿傷處的血肉翻卷，將腐蝕性的銹水盡數吸收

血陣突然開始流轉。陸昭看見八百年前的沈硯站在陣眼處，十二名巫女手腕系著青銅鈴跪成蓮花陣，鈴舌刺入她們的腕脈吸血。當最后一名巫女倒下時，陣中升起的光柱里浮現出巨大的青銅門，門環竟是兩只銜著鎖麟囊的嘲風獸。

“原來鎖麟囊是這么來的。“青溟的冷笑自梁上傳來。陸昭抬頭看見鴉青衣袍的男人倒掛在房梁，鎖麟囊的絲絳垂下來掃過陣圖，囊中突然傳出嬰兒啼哭，“當年你騙我說這是鎮魂的法器，結果每用一次就要吞吃九十九個生魂。“

沈硯的瞳孔泛起暗金。他未系的長發無風自動，發梢的赤色比昨夜又深三分：“把囊中的東西放下。“陸昭這才注意到青溟袖口露出半截森白指骨，那分明是嬰孩的手骨，腕間還系著褪色的紅繩。

“想要？拿東西來換。“青溟翻身落地，碳化的左臂插入陣圖，那些懸浮的銹水突然沸騰起來。陸昭看見血陣中的青銅門轟然洞開，門內伸出無數纏繞符咒的鎖鏈，其中一條正拴著形似阿淮的魂魄——它的眉心釘著枚青銅鈴，鈴舌穿透顱骨在后頸打了個死結。

“阿淮！“陸昭撲向陣圖，腕間未愈的傷口突然爆開，血珠濺入銹水的剎那，整座茶舍的青銅鈴同時炸響。沈硯的白發瞬間轉為暗紅，他扯下胸口的繃帶擲向空中，浸透鮮血的棉布展開成血色帛書，其上金粉描繪的星圖與陣圖重疊成璀璨光網。

青溟的笑聲陡然變調：“你居然留著這個！“他碳化的手臂突然暴漲，指尖堪堪觸到血色帛書邊緣，那些焦黑的皮肉便如春雪遇陽般消融。陸昭在刺目金光中看見帛書右下角鈐著方朱印——“天樞閣沈煉“，正是沈硯三百年前用過的道號。

“歸墟門閉，萬靈歸位。“沈硯的咒文仿佛從深淵傳來。陸昭感覺自己的血液正在與陣圖共鳴，數百年前的記憶洪流將她徹底吞沒——

梅雨時節的道觀，少年沈硯跪在祖師像前受戒。老道長用青銅鈴在他脊背烙下鎮魂咒，青煙騰起時觀外雷聲大作。二十年后的沈硯穿著染血道袍，將同樣的青銅鈴按在青溟顫抖的臂膀：“咒成則百鬼辟易“

畫面碎裂成鋒利的棱角。陸昭看見不同朝代的沈硯穿梭在戰火中，白發時短時長，唯有那雙琥珀色瞳孔亙古不變。崇禎十年的黃河決堤處，他剖開自己的胸腔取出血淋淋的心臟，將心頭血滴入青銅鈴鎮壓河妖。那顆心在離體后仍在跳動

“原來你早就沒有心了。“現實中的青溟嘶吼著，碳化手臂已融化至肘部。血色帛書上的星圖正在剝離，化作金線纏繞住形似阿淮魂魄的鎖鏈：“把心臟還給我！那是阿姊留給我的！“

沈硯的暗紅長發突然根根雪白。他咬破舌尖噴出血霧，茶舍四十九盞長明燈同時爆亮：“陸昭，刺鈴舌！“

陸昭手中的銀針應聲而落。針尖刺穿青銅鈴舌的瞬間，鎖鏈盡碎，形似阿淮的魂魄化作流光遁入銀鐲。青瓷罐的碎片突然凌空飛起，重新聚合成罐時將青溟的碳化手臂齊肩斬斷。

“你竟然...把她的魂魄...“青溟癱在血泊中，殘存的右手抓著沈硯的衣擺，“當年你說替阿姊超度...“

沈硯俯身拾起斷臂，焦黑的創口處露出金色咒文：“令姊自愿化身為鈴，封印歸墟惡鬼。“他將斷臂按回青溟傷口，那些咒文突然活過來般鉆入血肉，“你盜走她半縷魂魄煉成鎖麟囊，可想過她為何寧愿魂飛魄散也不肯見你？“

陸昭的銀鐲突然滾燙。魂魄在鐲中蘇醒，傳出細如蚊蚋的嘆息：“青溟，收手吧...“這聲音讓癲狂的男人瞬間僵直，他碳化的臉龐第一次露出孩童般的惶惑：“阿姊？“

沈硯的指尖撫過鎖麟囊，囊中升起青煙凝成女子虛影。陸昭看見那與阿淮七分相似的面容轉向青溟，懸針篆的咒文自她唇間飄出：“犀角焚，歸墟開，甲子重逢，且退去吧...“每吐一字，她的身影便淡去一分，最后化作流光沒入青瓷罐。

“不！！！“青溟的慘叫震得梁柱落灰。他掙扎著爬向瓷罐，斷臂處涌出的卻不是血，而是泛著金光的咒文：“沈煉！你憑什么決定我們的命數！“那些咒文突然暴起，化作鎖鏈纏住沈硯的脖頸，“當年你在我身上刻咒時可沒說過，這玩意會吃掉我的七情六欲！“

陸昭的銀針脫手而出，刺入青溟眉心。這是她從記憶洪流中學到的鎮魂術，針尖帶著魂魄的氣息。青溟的動作驟然停滯，碳化的皮膚寸寸剝落，露出底下鮮紅的血肉——那具身體竟如新生兒般潔凈，唯有心口處嵌著枚青銅鈴。

沈硯扯斷咒文鎖鏈，指尖撫過青溟心口的青銅。鈴身突然浮現血色紋路，正是歸墟血陣的微縮圖，“用至親魂魄為引，將心臟改造成陣眼——這就是你活過十個甲子的秘密，那日，刻下陣法，你用的心臟，便是你阿姊的，你阿姊來求我！她害怕你自封記憶解封之后無法原諒自己“

青溟的笑聲混著血沫溢出嘴角，“叮”是記憶破碎的聲音“，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你這個怪物...“他的身體開始風化，碳化的表皮碎成黑灰，露出內里流轉的金色咒文。那些咒文突然撲向陸昭的銀鐲，卻被沈硯用血色帛書擋住，帛書上的星圖與咒文碰撞出刺目火光。

“帶他走！“阿姊的聲音從銀鐲中急急傳出。陸昭尚未回神，就見青溟殘存的心臟突然爆開，青銅鈴碎片裹著血色咒文射向八方。沈硯甩出鎖麟囊兜住大半碎片，仍有三枚沒入他的左肩——傷口處瞬間碳化，與青溟當年的傷勢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