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府邸比柳如婳想象中簡樸許多。
穿過三重朱漆大門，眼前豁然開朗。沒有昭陽宮的金碧輝煌，取而代之的是青磚灰瓦、松竹掩映。庭院中央一池寒水，殘荷枯梗間游著幾尾紅鯉，在冬日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
“殿下不喜奢華，府中陳設皆以雅致為上。“引路的小太監低聲道，“姑娘且隨我來?！?/p>
柳如婳攏了攏單薄的衣衫，跟著穿過幾道回廊。所經之處，侍女們紛紛投來探究的目光，竊竊私語如影隨形。
“這就是殿下從貴妃那兒要來的罪臣之女？“
“聽說在浣衣局待過，身上不會有虱子吧？“
“模樣倒是俊俏，難怪殿下...“
柳如婳垂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這些閑言碎語比起浣衣局的藤條算不得什么，只是沒想到剛出虎穴，又入狼窩。
“到了?！靶√O停在一處偏僻小院前，“這是清梧苑，姑娘暫且在此安置。殿下吩咐了，明日會有人來教規矩。“
推開門，屋內陳設簡單卻整潔。一床一桌一柜，窗邊還設了張書案，上面整齊擺放著筆墨紙硯。柳如婳怔住了——這是她三個月來第一次見到完好的文房四寶。
“姑娘先歇著，晚些會有人送飯食來?！靶√O躬身退出，關上了門。
柳如婳緩步走到書案前，指尖輕撫過宣紙細膩的紋理，眼眶突然發熱。她深吸一口氣，將淚意逼回。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七皇子救她絕非一時興起，她必須弄清楚他的真實目的。
正思索間，門被猛地推開。一名身著淡紫色比甲的丫鬟端著食盒進來，下巴抬得老高。
“奴婢紫蘇，是殿下身邊的一等丫鬟。“她將食盒重重放在桌上，“殿下仁慈，許你在此安身。但你需記住自己的身份——一個從浣衣局出來的罪奴，別妄想攀龍附鳳！“
食盒蓋子被掀開，里面是一碗稀粥和半碟咸菜。柳如婳靜靜看著，忽然笑了：“多謝紫蘇姐姐提點?！?/p>
這反應顯然出乎紫蘇意料。她瞇起眼睛：“笑什么？“
“姐姐誤會了?！傲鐙O輕聲道，“我只是感慨命運無常。三個月前，我家廚娘養的狗都不吃這樣的飯食?！?/p>
紫蘇臉色驟變，揚手就要打來。柳如婳不躲不閃，只是抬眸直視她：“殿下剛帶我入府，我就臉上帶傷，姐姐打算如何解釋？“
手在半空中僵住。紫蘇狠狠瞪了她一眼：“伶牙俐齒！等著瞧，這府里可不是那么好待的！“說罷甩袖而去。
柳如婳長舒一口氣，這才發現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慢慢坐下，端起那碗稀粥。米粒少得能數清，但她還是一口口咽了下去。父親說過，活著才有希望。
次日清晨，天還未亮，柳如婳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起來！嬤嬤來教規矩了！“一個粗啞的女聲在門外吼道。
柳如婳匆忙披衣開門，只見一位面容嚴肅的老婦人站在院中，手中握著一根細竹條。
“老身姓嚴，府中上下都稱一聲嚴嬤嬤?！袄蠇D人上下打量她，“聽說你原是官家小姐，但既入了奴籍，那些嬌貴脾氣都得收起來。從今日起，老身教你七皇子府的規矩，錯一處，打一下?！?/p>
接下來的三個時辰堪稱煎熬。行禮的姿勢、走路的步態、奉茶的規矩...嚴嬤嬤的要求近乎苛刻。柳如婳的雙腿因長時間保持屈膝姿勢而發抖，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手再抬高些！“竹條“啪“地抽在她手腕上，“殿下最討厭丫鬟奉茶時手抖！“
柳如婳咬緊牙關，紋絲不動。她知道這是下馬威，嚴嬤嬤和紫蘇一樣，都在試探她的底線。
正午時分，嚴嬤嬤終于喊了停：“今日到此為止。明日繼續?！八D身前意味深長地補充，“殿下今晚設宴，命你也去伺候。“
待嚴嬤嬤走遠，柳如婳才放任自己癱坐在地。手腕上的紅痕火辣辣地疼，但更讓她在意的是今晚的宴會。蕭景明究竟想做什么？
夜幕降臨，七皇子府的正廳燈火通明。柳如婳換上一套素凈的藕荷色衣裙，跟在紫蘇身后步入廳中。她的出現立刻引來數道目光——在座的都是蕭景明的幕僚和心腹，突然多出個陌生女子，自然引人注目。
蕭景明端坐上首，一襲月白色錦袍，玉冠束發，比在昭陽宮時多了幾分隨意。他目光掃過柳如婳，卻未多做停留，仿佛她只是個普通侍女。
“今日請諸位來，一是慶賀本王回京，二是商議北境軍務。“他舉杯示意，“不必拘禮?！?/p>
酒過三巡，一位留著山羊胡的中年文士忽然開口：“聽聞殿下從貴妃宮中得了一位才女，擅長丹青。不知可否讓我等開開眼界？“
廳內頓時安靜下來。柳如婳心頭一跳——這是個陷阱。若表現平平，會坐實她徒有虛名；若太過出彩，又會招人嫉恨。
蕭景明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柳姑娘意下如何？“
所有目光都集中過來。柳如婳深吸一口氣，上前福身：“奴婢才疏學淺，恐污了諸位大人慧眼。但既蒙殿下垂詢，愿斗膽一試。“
“好！“山羊胡撫掌大笑，“來人，備筆墨！“
書案很快擺好。柳如婳挽袖研墨，心思急轉。畫什么才能既展現才華又不顯得張揚？忽然，她瞥見窗外一株寒梅映雪而立，心中有了主意。
筆鋒流轉，墨色由淡至濃。片刻功夫，一幅《寒梅傲雪圖》躍然紙上。老梅虬枝盤曲，點點紅梅在雪中怒放，構圖疏密有致，氣韻生動。
“妙??！“山羊胡湊近細看，“這用筆，這留白，頗有前朝李公麟之風！“
其他賓客也紛紛贊嘆。蕭景明起身走到案前，凝視畫卷良久，忽然問道：“為何畫梅？“
柳如婳垂眸答道：“梅于寒冬綻放，傲雪凌霜，正如殿下北境征戰，威震邊關?！?/p>
廳內一片嘩然。這比喻太大膽了，簡直將七皇子比作...
“好一個傲雪凌霜?！笆捑懊鞔驍啾娙怂季w，唇角微揚，“來人，將這幅畫掛在本王書房?！八D向柳如婳，“從今日起，你每日未時到書房伺候筆墨?！?/p>
紫蘇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書房是府中禁地，連她都不得隨意進入。
宴會散后，柳如婳剛回到清梧苑，就聽見門外一陣腳步聲。她警覺地轉身，只見蕭景明獨自立于月光下，衣袂飄飄，恍若謫仙。
“殿下？“她慌忙行禮。
蕭景明抬手示意她起身，徑直走入屋內：“畫得不錯，但太過刻意。“
柳如婳心頭一緊：“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你故意收斂了才華。“他在書案前坐下，“那幅畫只用了七分功力，對嗎？“
被一眼看穿，柳如婳耳根發熱。確實，她擔心太過出風頭會惹來麻煩。
“在別人面前可以藏拙，但在我面前不必。“蕭景明從袖中取出一卷畫軸，“看看這個。“
柳如婳小心展開，頓時呆住了。這是一幅《御園春趣圖》，畫風稚嫩卻靈動，右下角題著一行小字：“景明哥哥惠存，如婳十歲作“。
“記得嗎？這是你送我的第一幅畫?！笆捑懊髀曇羧岷拖聛?，“那時你說，要成為大周第一女畫師。“
記憶如潮水涌來。八年前的春日，父親帶她入宮赴宴。她偷溜到御花園放紙鳶，不料線斷風箏掛在了梧桐樹上。是路過的蕭景明幫她取下，還夸她別在腰間的自畫花鳥扇面精致。
“殿下竟還留著...“她輕觸畫卷，指尖微顫。
“不只這幅?！笆捑懊饔秩〕鲆晃?，正是昨日那方繡著褪色牡丹的手帕，“你落下的?！?/p>
柳如婳鼻尖一酸。當年那個溫柔少年，如今已是叱咤風云的親王，卻仍珍藏著與她有關的點點滴滴。
“為什么？“她終于問出心中疑惑，“為什么對我...“
“因為柳侍郎的案子不簡單?！笆捑懊魃裆D肅，“你父親被人陷害，背后牽涉到太子一黨與北境軍餉貪墨案。我需要你的幫助，也是還你柳家一個公道?！?/p>
柳如婳如遭雷擊。父親臨行前那句“我是被冤枉的“終于有了印證。
“我能做什么？我只是個...“
“你不只是個侍女?！笆捑懊鞔驍嗨?，“三日后，太子設賞梅宴，我會帶你同去。屆時你需要記住所有人的言談舉止，特別是他們對我提及北境時的反應。“
他起身走到門口，又回頭道：“對了，紫蘇不會再找你麻煩。在這府中，你只需聽我一人之命。“
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柳如婳摩挲著兒時的畫作，心潮起伏。八年前的一面之緣，竟在今日續寫。父親說得對，活著才有希望——而現在，她不僅有了希望，更有了復仇的可能。
窗外，一株早梅悄然綻放，暗香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