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七年,臘月初,臨安的海棠花早早開了。
海棠柔軟的花瓣被寒咧的風吹進朱窗內。落進桌上的墨水硯臺里。
我先擱筆,紙上寫的眾端參觀二十四遍。父親默然點頭后,我被默允坐下來隔窗看花。
每至寒風呼嘯,天寒地凍。
父親命人每日書房的朱窗大開,冰凍的感受從腳底板涼到心窩子里,父親言:文人風骨如是。
我想這條和先帝尸體一樣僵硬的決定,要從韓彥直和你說起。
鄰巷韓將軍常年出征,領子韓彥直托父親管教,父親是一個對朝臣私交甚篤漠然回避的人,卻在年關大雪漫天的夜里,年邁的韓將軍穿著鐵甲哐哐的不停地撞著大門,那夜。半夜的冰珠凍在他的睫毛上。
父親是個外重禮節,言辭犀利的文臣,卻在門庭相視時,見他因抗金多年戰事,布滿血絲渾濁的眼睛,一切話都隨兩個男人的一壺熱酒咽了下去。
這薄面,抗金劍三分,忠將淚一寸。
從那晚起,韓彥直成為了我父親默許的門生。
當今圣上過度癡迷王羲之的字。常賜親筆手臨的蘭亭序給文武官員。
父親身居宰相,打頭第一個跟著練字。他叫韓彥直來時,以觀圣上御書,我想有點開玩笑過頭的意思,在書房練字做學。
圣上賞賜的御書宸帖正掛在書房。
其實我和韓彥直都覺得練高宗的字有點丟人。
坊間可以熱爆臨安寒冬臘月的小報消息:
近日代表儒道正統的朱熹大人寫信給東萊先生稱“今日得觀思陵御書,始知虎兒不獨擅犬吠。”說高宗字不如狗爬。
如果讓金人也很認可工筆一絕的先帝聽到這個笑話,恐尸體坐起來會笑得肚子痛。
我的父親是百官第一流,逢十五,他送字帖去媚上。高宗手持贊嘆,我的父親按頭跪下:不及圣上萬一。這個第一流你知道是什么一流了吧。
我和韓彥直曾經默契的面面相覷過。我不敢扔筆,他扔了。
他初來乍到時,聽我父親的話,先至松風書堂和兄長趙汾上課,因年歲差,下課后又單獨到父親的書房中練字。幾天后,他沉不住氣。練完一帖,他隨手棄筆。
父親聽到了動作,蓄意震怒,他揮斥著袖袍“筆乃君子之器,何故棄筆!”
文人練字練心,起筆露鋒,收勢藏鋒。棄筆如用手吃飯。
所謂以字觀人,故文人家教,很看重收筆之勢。
少顯稚氣的韓彥直有點可憐,聲音不禁哽塞:
“江山未復,彥操心社稷。父將在外,正為君排憂。
彥想請命,即棄筆從戎。前赴戰場,愿為父擔憂。稚子望請大人成全。”
我的父親就像聽到高宗某日說先帝死了。
神色如常,反問他,“我聽聞虎父無犬子,韓將軍遠在枕戈待旦。你是他的兒子,你知道你父親此刻何狀嗎?”
他看著韓彥直輕輕和我說:練字。我繼續低頭落筆,耳朵卻高高豎起來。
我的父親將書房的朱窗打開,風雪霎那涌入。
“兒子需要父親的平安。父親的平安卻只能依靠軍隊的充分供給,
紹興五年,韓將軍以竹筒火藥彈,擊沉金人船艦,爆炸聲有‘如雷貫耳,煙蔽江面’美譽。眾人知他把火藥從一硝二磺三木炭,換成硝石六成。
當日血流成河,我軍流了多少血。韓將軍站在尸體前,整整一日,不動泰山,指揮作戰。他不惜自己也要被身旁的火藥,炸得尸骨無存。
紹興三年,隨軍醫官,改良戰場每日要用大量的金瘡藥。只要加入嶺南血竭,云南三七,止血則可以比前朝北宋快-----兩刻鐘。但有傷殘的將士,用藥次數多,則致幻。天理一環扣一環,用了改良后,大量金瘡藥的士兵,在戰場上親眼見金兵化作仙女家人,而在外守護著遠在千里家鄉的多是十幾歲,幾歲的少年郎。在最后,他們竟以為自己被親人殺害。
韓將軍班師后和我說,他戰后回到校兵營,忽聞獨子彥的哭聲,鬧著要爹爹舞劍,當即混不顧傷,涕泗橫流,在深夜的懸崖谷,舞了一夜的劍。
今軍隊要打勝仗,韓將軍是當世豪杰,舍身赴死。不忍國破家亡,再議遷都。
金人欺壓,每歲納貢之時,百姓苦繳賦稅,唯抵祖田家產,竟不足數十年賦稅的半分之一。
苦在偌大臨安城無皇親國戚為其撐腰,而抗金有一線疏忽差錯,圣上震怒,以平民憤,韓將軍先天下而后己,死殉家國,給天下一個交代,死的其所!
可是軍隊接著還需要糧餉。
今討伐金人,我搶來臨安城最快的烈馬贈你,送你二人陣前,父子團聚。
不如待時你再書信趙某,不知硝磺,金瘡藥頂飽否。”
那天,我落筆緩慢,還不知道少年的韓彥直日后會為了這句話如何拼勁一切努力。
他文武兼備,戰場助岳飛,班師回臨安,無所不用其極的成為了整個南宋朝最年輕的戶部尚書。
他走后
我問父親:為什么要逼他才能說出來
父親沉默很久,久到皇城司的人從暗處走了,書童把朱窗闔上。
“二人父子之間,怎能好為人師。”
我想父親是想到了傷心處,金人欺壓百姓。高宗與朝堂上下,唯求和偏安,他父親求死的機會,是父親一起好不容易求來得。
次日,漫天風雪嬈嬈。
我打著呵欠,抱著富家子弟標配的暖爐子。遲遲到了書房,看見韓彥直已經在書桌前練了好幾頁蘭亭集。
我好心伸出左手的暖爐子在他眼前遞給他。
他頓了一下,沒有收筆。我又往前晃了一下,他給了我一個肘擊。我懶懶的回到自己位置上。
父親來了,看了一眼我。他低低的問韓彥直,怎么把窗戶打開了。
韓彥說“父親出征在外,彥來學習,今日早到,見書房無人,遂自作主張,開朱窗以體會父親漫天風雪出征”
父親喟然,嘆口氣。“韓將軍冷,百姓也冷。”
他背過去處理他桌上的案牘。“今年戶部給岳飛將軍撥款六百萬貫軍費吃穿,實際不足兩百萬。不知道你父親那里怎么樣了。”
“再兩年,你就要入仕了。”他看了韓彥直最后一眼。
“我聽聞虎父無犬子,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