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四年過去。書桌前刻苦專注的少年韓彥直長高,好像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松煙墨的苦味和揮袖間的龍涎香相互纏綿,廝殺。他出筆如煙出岫,紙頁簌簌,落筆承轉間,勢如破竹,以行云流水般收勢擱筆。
父親看他寫完,頷首一笑。外面的海棠花瓣還在隨風飄進來。“小復?!?/p>
我坐在窗邊,順手關了窗。這就代表談正事了。
我每日無需和大夫人請早安,但需要來書房報道。
“今歲的海棠花開的太早了?!蔽议_個頭,顯示自己在這個書房的話語權。
“最近出門,找個好點的茶樓就座,茶客們和說書先生都在說,瑞雪兆豐年,抗金必大捷。”
父親已經因為堅持主戰,為了支持岳飛將軍和韓將軍被罷相,貶來了紹興當知府。
好在我的情報周期因為兩地方離得不遠,總是新鮮。
韓彥直一直跟著父親求學,和我們待在一起。他忍不住的笑開,像陳年的硯墨終于慢慢暈染開來。
“父親來信和我說,他駐守處,從上次擊退金兵后。再沒有金兵來犯。
如今百廢待興,民生慢慢復春。信里讓我告慰您安,春和景明,不久至也?!?/p>
父親先笑了“好,好,春和景明,明君仁德,不久至也。”
我笑嘻嘻的“說到明君仁德,早上,驛站的人給我送來張浚家二小姐的信?!?/p>
張浚是頂替父親,新任的宰相。
“欽天監前天測算,二月中旬會出彗星。
張岫說,欽天監有人先給他父親通了風聲,屆時流言四起,恐有人會借天象論對他不利,早做準備?!?/p>
朝中秦檜,因多年支持高宗.求和。
幾乎,一家獨大。
高宗厭戰,但只能用主戰派來制衡秦檜。
除了張浚,幾乎唯有我的父親有資格。
朝堂如棋,天象異變只是濫路子,只看誰擁有的棋子更足,占據輿論上風。
我和張岫得以保持以前的友誼,并不奇怪。
他們的共同敵人都是秦檜。
我們也都做過宰相和知府女兒,知道如何保持友好的友誼和分寸,來穩固自己在官員女眷里和家中的核心地位。
哼,什么閨中情誼啊。
何況,即使不來往,誰不知道我的父親在隨時為復相做準備呢?
如果有一天張浚因為主戰,被秦檜黨人所害。
給我的父親一根上岸的繩索,父親也會因為主戰的意見相同,而幫一把手來反擊秦檜黨的。
張浚主張激進北伐。是準備隨時為國去死的。但他還有家人。
“下個月,風波一定不少了?!表n彥直說。“如今能幫到張浚的人,還是太少了。伯父要不要上奏?!?/p>
父親反問“你們認為,怎么辦?!?/p>
“要奏,時機很重要?!蔽覔屄暬卮稹皹尨虺鲱^鳥,不能先奏。
中間的朝堂如兩軍混戰,會讓圣上兩邊搖擺不定,不僅趁機壓制張浚。還會誤傷其他大臣。
給圣人頭疼的時候留個不利的印象。如果我是張浚,擺不平這點風聲,反而被秦檜等人狠狠壓制。我就只有一條出路,干脆請命北伐。這是最差也是對父親您最好的結果。父親您再上奏,稟奏戰事求穩,不應激進。”
韓彥直笑了一下,他看著我的眼睛。
兩盞茶。
韓彥直緊跟其后的和我出門。院子外風雪飄飄,海棠花瓣夾在風雪中漫天飄搖。我站定樹下。“張岫只和你說了這些嗎?”
我盯著樹癡癡的發呆,“張即之前兩天寫的字帖,在臨安被拍賣了半套府邸。不到半天?!?/p>
韓彥直不禁嘲笑“再等等,高宗的帖子現在市價不高,等文人學子都想搶了,哄抬市價。
我再把我的御書拿給你。”
“我哪敢呢,韓將軍忠君愛國,回來就把我皮撕了。”
“不對,你還在轉移話題。”
趙管家急匆匆的踩著步子,他路過我時彎腰
“小姐,彥二爺。門外有隨軍醫官求見,容我入內先稟告老爺?!?/p>
我點點頭。
也許韓彥直想和我再說點什么,但轉眼被我父親又叫進書房,等待貴客。
積雪如被,寒風冷冽。
海棠花瓣正紛紛揚揚的隨風,卷的漫天。我獨自穿行雪間。
枝頭的薄雪忽然被石子彈開。
因為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我慢慢轉身。
迎面一個紅色夾棉的少年為首,也未執傘,袖手踏雪而行,茜紅色破開來雪幕,少年約莫二十歲。
少年身后跟著一對提藥箱的男女。
老仆人在兩側,給提藥箱的人高高舉著油娟傘。
茜紅氅衣的少年樣貌清秀,他專注的看著我,目光驚艷。只是初次見面。他眸光明亮。
“陳伯伯,傘。”他眼睛不眨,頭也不回的伸手?!鞍?,好?!?/p>
少年從老伯手中接過一柄傘,他的手腕輕懸,傘骨“唰”地傾斜過我的頭頂。
也許是他站在雪里亭亭如松,凜凜如劍。眸光清澈專注。
腰間掛了一個岳字的玉牌。
雪花還在落,但這一寸傘底,好像天地間的車馬人流都停了下來。
“你為什么哭?!?/p>
“我沒有哭,這是落雪化了。”
“你怎么不打傘,今天很冷,我看知府婢女,府外百姓手中都持著傘呢?!?/p>
“雪中飛花難有,亦有雅致。亦如貴客登門,蓬蓽生輝?!?/p>
我雙手輕攏,慢慢屈膝,輕輕頷首的行禮?!把┞窛窕?,貴客足下當心。”
說罷,慢慢后退兩步。我轉身離開?;氐阶约浩綍r起居的須靜堂。
我想了想,開始硯墨寄信:海棠貪暖蕊,早春必倒寒。
須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