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跟李惕惕成了同桌，李惕惕是班上著名的瞌睡大王。

水云看見她打瞌睡的樣子：頭一點點往下栽，一個猛然醒了，人立刻慌慌張張坐正了找筆找書，而沒過兩秒鐘，那顆頭又開始沉重地、一點點栽下去……連凌志豪也沒有辦法，一車的叮囑都是耳旁風，后來他干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她的分數還像話。

她們坐在教室第四組的最后一排，離黑板很遠。

“為什么？因為李惕惕打瞌睡？還是因為自己太高？”水云想。

更費解的是為什么是跟李惕惕同桌？犧牲她而成全她？她有羞恥感。

這天晚自習，凌志豪大步流星進教室，“嘭”一聲一踏厚厚的試卷摔在講臺上。

“周測！”他拿的是理綜試卷。

兩節課之后，教室走廊彌漫著緊張之后興奮刺激的空氣，大家忙著對答案。

“第三題你選的什么？”

“摩擦力那道？我猜的，選的B。”

“選B？明明選D啊！”

“你看清楚了它說的靜摩擦力啊！”

“啊？！”

這時候另一個人插話進來，“如果是猜不應該選C？C的概率最大嘛！”這讓剛剛的兩個愣在那里。

“哎呀我也不知道，錯了就錯了……”

水云從走廊經過，路過一場一場這樣的對話。回來的時候去辦公室問題目，看見已經有好幾個人圍在那里，凌志豪疊著腿正在翻剛剛收上來的試卷，一邊看一邊感嘆著搖頭：

“你們看看這道題沒幾個人做出來，包括班上的‘四大天王’。”水云震了一震，反應了一會兒才猜到他是說班上四位理綜的“常勝將軍”。

她想起有一次這其中的一位被叫上講臺分享學習經驗，那么大的個頭，在眾目睽睽中發囧，后來當著全班的面蹲在講臺下躲起來……但是凌志豪叫他什么，四大天王？

周測之后不久，高二升高三，又分班了。

這次水云搬著桌子從六樓下到五樓來，她從凌志豪班上分下來了，言子亦李惕惕白蕊珠也分一起下來了，只有齊清留在樓上。

高三新換的物理老師，個子不高，三十出頭，面目中卻有童稚氣。講課慢條斯理，一句話拆成十句，又加上語氣詞，近乎一句一唱，像是在對幼兒園的小毛孩解釋愛因斯坦和牛頓。她倒不怎么吃這一套，大塊的她都懂只是需要在關節上打通，所以她不得不勤快地跑辦公室。

新的學生，起初是很淡漠，見人來了眼睛也不抬，一眼直掃到來的人手中的習題冊，問的次數漸漸多也是這樣，水云沒有多想。

后來水云又去辦公室問題物理題，聽見他與其它幾個同事正在談鄰班一個學生，是一匹新露頭角的“黑馬”，他流利地叫著那個名字，像是自家人，眼里滿是親切贊嘆的神情，這時候看見她來，他也是眼睛也沒有抬，只是從剛剛興高采烈的談話中重回平靜的神情，直接接過她手中的書，一眼掃到熒光筆標記的題目上去。

水云忽然覺得冷——知道了，原來在這老師眼里，她就是鞋子跑穿了也只是不用抬眼睛看的一個。算不得寒心，也沒有人可怪，水云定定地走了。

中午到食堂吃飯，飯菜難以下咽，于是她連著幾天都額外買一根熱狗腸。這天她吃飯到很晚，食堂的人幾乎都散盡只有進門口的小攤子還沒有走，她經過，那個一臉憨笑的青年人問她：“來一根？就等你了”他旁邊另一個賣汽水的中年男人附和道：“她天天來！”

她一驚，他們認識她？

——才幾天，食堂里賣熱狗的人認識她；一個學期了，她的物理老師不認識她。

她的新班主任是數學老師馮思遠，剛剛坐定，他說，“這個分班你們不要有想法啊，在哪里都是一樣學習。”馮思遠的普通話并不好，夾雜著方言的粗糙，但是不知怎么這話忽然讓水云落下淚來。

后來他走下講臺在教室轉了一轉，經過幾個人的時候在他們座位前停了一停，“不上去？”那同學搖頭，馮思遠沒說什么，笑一笑走了。快下課的時候他又進來了，又在這幾個人面前停一停。

旁邊一個同學捂著嘴悄聲說：“凌志豪來要人了！”原來這幾個同學是分在了樓上的但是沒有上去。此時水云同桌的女生一邊轉筆一邊憤憤道：“就是不上去，凌志豪那么勢利！”她自己也分在樓上。

窗外一片黑壓壓的天空。

分座位，水云分在了教室的中間偏后，環顧一看，是女生中的最后一排，這讓她驀然又想起和李惕惕同桌之后被凌志豪分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事。這次她也沒期待什么，但忽然聽見馮思遠說：“分座位的事，大家心里不要有意見啊，這個都是來回輪換的。”她的心又動了一下。

馮思遠改卷子快，八十多人的周測試卷一節自習就改完了，這一次水云沒考好，但是她看見試卷上寫著，“不懂就要問啊！”很感激。

她喜歡馮思遠因為他有溫度，又想起當初扎風車凌志豪在她跟前停了一下，連那也要憑她考得好。

馮思遠把水云和白蕊珠也分成了同桌，他大概是想借水云的態度刺激一下白蕊珠，效果不知道，但是在水云這方面一個認真的配著一個輕松的倒是意外地很搭。

她們偶爾晚自習一起走，一邊走一邊閑話。

卞水云說：“我從來不吃菜梗子，那么硬。”

白蕊珠說：“我從來不吃菜葉子，那么惡心。”

水云聞到塑膠跑道發出的焦味，在黑夜底下撲哧一笑，心里想，卞水云和白蕊珠實在是太不一樣的人。

白蕊珠還是那樣子，桌面亂糟糟，抽屜里的書一本本都卷了邊，大掃除的時候，大家各自找事做，但她提著個掃把下樓轉一圈，跟掃地除草的人打趣幾句，時間一到，照樣提著個掃把又上樓來。

再換座位，言子亦意外地又坐在水云前面。但那段時間兩個人沒有說過話，目光碰見了也盡量避開，唯一一次他試卷掉在地上，她用草稿本從身后拍拍他的椅子靠背，指指地上提醒他。那根深棕的細繩仍繞過他脖頸凸起的三節脊骨。

最后一次模擬考，人群糊在考場外的走廊上，他微微傾斜的側面對著她，挺拔的短發下一枚微明的方額頭，眉宇間同時含著一股清氣和俊氣，一陣酸楚又涌上她心頭來。

晚自習，白蕊珠依然披著頭發半躺在桌上，一支筆在兩個指頭間轉來轉去。卞水云坐得筆直，凝神埋頭在習題冊里。

她依然想在文藝里尋找慰藉，因此寒假給自己布置了看《邊城》，過年的時候，親戚們在外面吃飯，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坐在電火爐邊，木木地看，味如嚼蠟。時間也花了，書也沒有看進去，好勝心是個永動機，空載也轉，她累極了。所有人都隱隱擔憂著，包括她自己。

高考了。

這一次，她是哀兵，卻沒有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