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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流年!

5-軒昂少年

“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錦雞,全是贊美你這個人好處的句子!”

——《邊城》

樓梯間,她穿著一身淡粉的碎花雪紡長裙,細籠著腰身直掃到腳踝,走下來,裙擺一步一步飄著。他在樓梯的盡頭等。后來他笑著說,“從沒有碰見過像你這樣的人。”他是說優雅。

那時候剛剛高考完,他認識她不久,但其實是同班同學。

水云認識他早在一年前高三剛剛分班的時候,那天她搬課桌下來,看見一個人張著手臂倚在欄桿上,微笑著跟簇擁在他周圍的人說話。她覺得這個人好眼熟,半天才想起來——“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錦雞,全是贊美你這個人好處的句子!”他像《邊城》里的二佬。

不久之后的班會課上,馮思遠說:“班長,齊宇軒。”她抬頭張望,看見教室最后一排一個人站起來,正是他,下課之后決定去見見,因為自己被欽點了紀律委員將來總不能互相不認識,但他坐在座位上,還是被很大一群人簇擁著。她想起來,當初分班,他就是凌志豪討了幾次都沒有上去的那個人。

下晚自習的路上,班上的男生浩浩蕩蕩走成一排把路切斷,他在當中。她一個人被擋在他們身后。

一個月之后換座位,齊宇軒被馮思遠從最后一排調到第一排,大概是他高,怕擋著別人,碰巧數學周測總是第一排的人收試卷,于是每周一的晚自習他們也會碰見,水云總是有一兩道題不確定,上交的時候也在猶疑,他收到這里微笑不說話。她想他是有答案的,但他們都是尖子生,她于是寧愿空著也這樣上交了,但是他的沉默倒是引起她的贊嘆——這個人有原則,她自己也一樣。

但真正讓水云對他刮目相看的卻是運動會那一次。

班上選口號,有主意的同學們自愿上黑板寫,全班舉手表決,選過幾個四平八穩,這一條讓大家興奮起來——

“搞么事,搞么事,搞著好玩!”

凡是高三二班的人都知道,這是馮思遠的絕句。他把方言的“么事”夾進普通話里,加上說話時調侃的神情,大家拍手叫絕,一時間幾乎全班都舉起手來,有的甚至站起來雙手贊成。

齊宇軒面有難色,體面欠一些,但既然是投票就要服從群眾意見,他念頭一轉,還是瀟灑地大手一揮:“好,就這個!”

但這時一個聲音在臺下大喊:“不,這個不好!”大家回頭一看,是白蕊珠。

面對這個公然唱反調的人,齊宇軒站在講臺上很公平地對她說:“都不行那你自己想一個!”白蕊珠顯然沒料到,一下子被問住了,沉默片刻,齊宇軒再次表決,全班歡呼。

水云在臺底下贊嘆不已:口號事小,但是他把事情了結得干凈利落又服了眾人,更加因為他沒有容忍白蕊珠的做作,真是瀟灑。

反面典型他也當過,比如說作文。每次講作文陳萍總要說:“寫作文可千萬不要跑題啊!比如說齊宇軒。”這時候全班都笑起來,他自己也是。

水云沒看過他的作文,但是見過他一手好字,一個一個方平俊逸,干凈利落,凜然有兵馬氣。

然而除此之外他們是兩條平行的河流。

高考之后,水云獨自在家呆了快一個月,而這一天她很偶然地給他發了個QQ消息,聊了幾句之后他說:“下周我的升學宴,你要不要來?”

兩個本來就不熟的人,連她也聽出來他不過是順口問了一句,知道在另一個縣城,要搭兩個小時大巴車,她想了想,開了句玩笑:“那包不包接送?”

“哈哈,可以,包接送到車站門口。”沒想到他回了,她想了想也答應了,去了才知道來了半個班,熱鬧得不得了——幸好來了,不然她還在自己的世界里兀自寂寞著。

晚飯之后一行人壓馬路,極深的夜,他們一行人站成一排截斷馬路中間,也不管前后有沒有車來。她仰頭看了一眼,深墨水藍把天空澆透,路燈下蚊子一團團飛,正像高三下晚自習時候。

這一去就沒有停下來,請客的同學接二連三,她于是也去了不少地方,因為是齊宇軒首先邀請的她,她自己又路癡,于是跟著他走的時候多,但她只是在一大群人中跟著,只有一次她在路邊花叢中一座碧白的噴泉前停了停,一時掉了隊,碰巧他在隊伍最后回頭看見于是專門停下來等她,唯一的一次。

在不同的人家見面,一來二去,他們熟起來。有一次她提前到一個人家,幾個同學打撲克正湊人,這時候他來了,背包一撂下徑直上桌,她拍手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他聽見了,笑了笑,知道她在等他來。幾個人在一個同學家的客廳打麻將,她一個人在臥室午睡,洗牌的時候聽見他對大家說,“我們聲音小一點。”她笑一笑。

但他們還是在一大群人里來來去去。

歇息了一個星期之后,齊宇軒一天晚上發來消息,你要不要來市里玩?

水云詫異:“你還沒有回家?”

他道:“哈哈,我都快一個月沒回家了。”

她羨慕他浪跡的自由,答應了,心里想不過又是誰的升學宴,而到了車站才發現這次他只邀請她一個人。

“你的水和裙子很搭。”回去的的士上他笑著說。

“哦!”她低頭看看自己,才發現她拿著綠色的怡寶礦泉水又穿著一身綠色的長裙。她以為他不在意她的穿著。

“幾天之后還有升學宴,但是我們可以先逛逛。”他接過她的背包。

住在另一個同學家里,他也沒有考好正準備復讀,于是只有齊宇軒和水云兩個人閑逛。在上高中的城市待了三年,但一直在學校和車站兩點一線走,但從來沒有觀光過。盛夏的天,他們打了一輛出租車,坐進那曬得發燙的座椅,太陽透過車窗曬燙水云的手臂,但她毫不在意。

“哎,你看,那里有個蛋糕店!我們等下來!”

“那是個公園?我還沒去過,你去過嗎?”

齊宇軒聽著她興奮個不停,一路笑著說:“好,那請司機記一下地方,我們等下掉頭。”

大街小巷就這樣在車窗外流逝,流逝,他們下車了,當然沒有掉頭過。

但是她沒有問他:怎么只請了她一個人來?是刻意不多想,也不愿意多想。

傍晚走累了,他們在一家飄著流行歌的奶茶店停下,對面坐著。

奶茶端上來,水云問,“你當時為什么不上去?”

“嗯?”

“我是說高三分班。”

“哦——”他恍然大笑起來,定了定,很真誠地說道,“因為當時我喜歡班上的一個女生。”

當然跟她沒有關系,但她還是瞪大眼睛吃了一驚,直覺地在心里問:是誰?但是話在喉嚨口咽下去,只是問:“為什么?”她從不刺探別人的私事。

“嗯?”

“為什么喜歡她?”

“哦!高三我們住得近,有一天晚自習下課的路上看見她回頭一笑,覺得她很美。”

她點點頭,很欣賞他的坦誠。

“然后?”

“然后,有時候晚自習下課我會故意拖一拖等她,或者上早自習的時候看見她經過,會假裝不經意地趕上她。”

她笑得更深一些,聽他大男孩的自白,他也笑,各自喝一口奶茶。

“我猜老馮不知道?”

“他不知道。”

“……那她知道?”

齊宇軒搖搖頭。

她想起了電影里的橋段,開始打趣他:“那為了她,你豈不是高考還要少做一道題?”

他哈哈大笑起來,“那倒不至于。”

“后來呢?”

“高考之后表白了,她沒有這個意思,連做了兩天噩夢……但是都過去了。”

她看著他,方額頭下兩條漆黑的劍眉,一張清俊的少年人的臉,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劃過兩道深痕,有點深情,有點率直,又有點滄桑。他幾乎不直視她,但是偶爾目光投過來,她總要微微訝異他清澈的、波光粼粼的眼神。

知道他剛剛失戀所以她沒繼續往下問,就著珍珠奶茶喝了一口,店里換了一首傷感的都市情歌,她戳著吸管去找杯子底的黑糖珍珠,心里想,上進心這樣折磨著她,而他竟然肯犧牲前途只是為了一個暗戀對象!他是敢愛敢恨比她灑脫太多,她心里滿是靜悄悄的贊許。

吸完最后一顆珍珠,他們離開那奶茶店。

晚上回到那復讀的同學家,他正在坐在地上的涼席上看電視,那同學的母親在一旁催促他:

“多出去走走吧!正好你同學在。”看電視的那一個沒有應答。

他母親沒多說什么,起身到餐桌前,“留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喝了吧,今天又沒怎么吃東西。”

他只望了一眼。

“不能總這樣,這一個月飯也沒怎么吃。”

這時候水云忽然淚水涌出來,徑直回到房間的黑暗中在床沿上坐下來,那件一直壓在她心上的事震了震,讓她又痛了一遍——她知道沒有考好是什么滋味。

齊宇軒在客廳喊了她一聲,她輕輕應了一聲,聽見她這樣他在門口敲了敲門,問候了她一聲,她只說沒有事,一會兒黑暗中手機一亮,是他發來晚安。

洗漱完立刻倒在床上,但是她遲遲沒有睡著,翻來覆去看見陽臺上的月光,夜越深,光越亮,冰涼地掛在深藍的孤獨的天幕上。后半夜了,門虛掩著,她還醒著,聽見隔壁輕微的鼾聲。

第二天他們去公園劃船。

夏天的正午公園里人不多,幾艘空船等在岸邊,齊宇軒買了票來,水云搖搖擺擺上船去,腳踏船,兩人一人坐在一邊。

她想,既然他邀請了她來,或許她應該給他一個機會,告訴他她愛什么、恨什么、在意什么,告訴他她是誰,就著粼粼的水光,她嘗試著講述心里的種種波瀾,但讓她詫異的是,齊宇軒始終沉靜地微笑著,她的話像是投進湖里被吞沒的石子。

他們還是并肩坐著,但一陣強烈的孤獨感包裹了她,她困惑——他肯這樣寵愛她但是不打算了解她?那在他眼里她究竟是什么?他們又究竟是什么?她很不合時宜地想起言子亦來——是她太沉重了?還是她要的柏拉圖式的愛太沉重了?

齊宇軒兩條長腿蹬著船踏板,慢得近乎曖昧,她沒說什么,略微皺了皺眉頭——他太殷勤了,她不喜歡討好她的人——但立刻又反感自己多心,他從來沒說過什么?

不再說話,側身去撥微溫的湖水。

他羨慕她讀的那些書。

那時候她在讀《平凡的世界》,厚厚三大本,耐著性子讀完了第一本,結果讀到第二本完全被吸引了,讀得廢寢忘食。她順口跟他提了提,不久他告訴她他也去讀了,等到讀完了,兩個人都在贊嘆,這時候她任性起來,催促著他談讀后感。

“說說,你最喜歡誰?”

“你這么一說把我問住了,很多人都寫得好,要不你先說?”

她想了想,“主角自然不用說,但田潤葉寫得很好”,她又想起讀到潤葉最終告別少安的時候,一個人坐在土坡上哭泣,“別了,親愛的少安哥!”

他似乎被她提醒了,“我很同情李向前。”

這個角色她倒沒有注意過,被他這么一提,她把腦子里關于李向前的片段回憶了一遍——他本來家境優越,但因為愛上了田潤葉間接地在一場車禍中失掉雙腿——她笑一笑,李向前很好,只是為愛情犧牲得太多了一些。

“那你平時讀什么書?”她問他。

“這個……我很喜歡金庸。”

金庸?她沒有讀過。

但總歸是很好,他們讀了同一本書,終于交流了一次。

兩天之后果然又有升學宴,他們和其他同學一起倒了兩趟大巴車,來到一個縣里的鄉鎮。

“你們來啦!”老遠聽到一個女生的聲音。她是齊宇軒以前的同學,高三分在樓上。水云在樓梯間常碰見她但叫不上名字來。看到水云來那女生有些驚訝,但還是很熱情地招呼著:“來來來,這邊坐!”

鄉村辦酒席的慣例是在自家樓房,四條長板凳圍著一張八仙桌,一桌一桌從前院,到堂屋,到內室。圓桌方桌湊起來,清一色地沾水鋪著薄薄一層塑料紙,擺十雙一次性塑料碗筷。

同學們在后院一張空桌前坐下來。臨近廚房,水云看到一張大門板橫鋪在兩條板凳中間當桌子,旁邊的大竹蒸籠嗡嗡冒著白汽,一位鄉廚正在大鍋前用一只長柄大圓勺翻炒。廚房往來穿梭著端菜的青壯年幫手。天氣熱,他們光著膀子肩上搭著白汗巾。

水云向四周一看,來客的樣子都像鎮上的親戚朋友街坊鄰居。一個小孩子吊著腿搖搖晃晃地坐在板凳上,一旁的老祖母把奶瓶擺在桌上空出手,然后往他胸前扣上圍兜,系好后,一手扶著稚嫩的孫子一手搖扇,“嘭”啊“嘭”,蒲扇拍打在她干瘦的胸脯上。有人穿襯衫,也有人光著膀子,抱著孩子的年輕媳婦,衣裙寬胖的中年婦女,四下人聲嗡嗡,唯獨他們這一桌有模有樣的讀書人不大著調地坐在中間。

桌椅板凳大概是租的,表面拋光而沒有上漆,還是新鮮的木頭色。水云低頭朝自己腳底下看一眼,看到綢綠的長裙波浪一樣傾瀉到地上,小心地提起裙擺。

“看菜!”一個青年幫工到他們桌前,端著的四方大木托盤里擺著上十幾條魚,條條完整誘人,青紅辣椒蔥姜蒜錦衣一樣鋪滿一身,鯉魚躍龍門。

一人接菜,那條魚一個弧線從空中降落,水云不自覺后仰了一些,警惕著自己的白色稠衫,這時候她碰著齊宇軒的胳膊,他正抵著桌子交著手等待著。桌上一瓶雪碧,一瓶白酒,雪碧倒了一半,白酒還沒有開封。一個男生望過來,齊宇軒點點頭,他又望望另外一邊幾個男生,然后拆開白酒盒子。

等到飯吃了一半才看見請客的那個女生,她正在端著塑料杯一桌一桌敬酒,這會兒才輪到他們這一片來。

到了鄰桌,這女孩對著一位長輩不緊不慢地說:“我說老師哎,您坐著,您要是站起來,我怎么受得起呢!”她一面哄一面勸,那位長輩推辭了幾次終于坐下來,她滿意地笑一笑,高端著塑料酒杯,目光先在每個人臉上點過一遍,才用方言說:“謝謝大家今天來做客,這是給我莫大的面子,所以在座的各位伯伯嬸嬸,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我敬所有人一杯!”話畢手中的酒杯仰頭一掀,半杯酒見了底。

她到他們這桌來時又添了半杯酒,“感謝各位同學遠道而來,大家一起喝一杯!”水云舉著雪碧跟著一桌人站起來,格外留意地打量她——以相貌論這女同學是普通了一些,方短臉,鼻子不高,眉目稀疏,像是為了彌補個子太小才穿著一雙厚底白涼鞋,而水云心里訝異,就是這樣一個女生一個人敬了十幾桌酒,場面話說得從容漂亮,簡直不敢想一個月前她們還是在教室里埋頭寫試卷的女學生。

“我今天是不行了,但是我有一個表妹相當可以,那就請她陪大家喝個盡興。”她旁邊另一個女孩走上前來,手中的一杯酒仰頭即空。

“這樣,宇軒哥你請來的這么多人,那就從你開頭喝。”

齊宇軒很爽快地點頭,微笑著喝了一杯,她表妹見狀,立刻就是第二杯,齊宇軒當然不輸給她,毫不猶豫仰頭又是一杯,第三杯還在斟,同桌人都勸,而那女孩和齊宇軒兩人雙雙倒了酒,恭候著對方的回應。水云在一旁驚訝地嘟囔了一聲。

渺渺聽見了,偏過頭道:“你要是關心他就叫他少喝點。”

水云心里像被扎了一針:怎么她已經淪落到這個地位,變成在一個男人身邊一個勸酒的女人?她為這話生氣起來,“你什么意思?”

渺渺不說話。

渺渺是小看了她,但是她不得不開始重新打量自己,跟齊宇軒出現的次數一多,別人難免猜疑,但他們都不知道她只是羨慕他們的熱鬧,是齊宇軒把她帶進了這熱鬧里——一條長板凳,她悄悄地離他坐遠了一些。

但是盡管這樣,看著酒桌上的齊宇軒,她還是忍不住想起讀過的一句話,“透著醉意,每個女人都有了幾分姿色”,不知怎么心底里忽然有點悲哀——他原本就是這樣一個人?還是這符合了他對成熟的男人的理想?正想著,不小心踩到同坐另一個女生的高跟鞋。

高跟鞋?……連衣裙,手提包,高跟鞋,耳環,項鏈,白酒……是,她們十八歲了,成年了。

水云晃了一下神,忽然在心里問自己:“你幾歲?十幾歲?”

敬酒勸酒這樣成人世界的游戲離她遠得很,但她也不再是個無知的小孩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淺綠的斑點長裙,溫暖綿軟,像風吹過,陽光從樹隙間灑滿她一身,少女的淺綠,少女的棉裙,少女的玲瓏的腰肢……或許她還是十六歲?或許她只愿意自己還是十六歲?

她輕輕踮起腳尖,兩條長胳膊隔著餐巾紙撐在桌沿,頭扶在交疊的手背上歪頭看了齊宇軒一眼,酒精的紅暈爬上他的臉頰,滿面春風是盛開的桃粉,他微笑著看向她的方向但是并不看她,他沒有醉。

桌上剩了半瓶白酒和幾只空啤酒瓶,啤酒瓶蓋滾了一桌。敬酒的女生和她表妹端著酒杯到下一桌去了。

回來齊宇軒照舊送她去車站,上車的時候,她提著裙子登上高高的臺階,司機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她從狹窄的過道中穿過,前兩排坐著一對母女,那小孩子蹬直了腿坐在座位上,手里握著半根香蕉,一雙圓滾滾的眼睛直盯著她,年輕的母親在一旁教導,“快叫阿姨,阿——姨——好——”

她聽了撲哧一聲笑出來,見怪不怪,早在高中搭公交車的時候她已經猝不及防地被喊“阿姨”……她微笑著點了頭走過去,挑了車中間一個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又看見那小孩,看見她一雙稚嫩的腿快樂地蹬向天空,她忍不住想:假若換做她是那小孩,她該叫自己什么?——叫姐姐,好像初中生也可以,叫阿姨,又叫老了一些……十七歲,比女孩大一些,比女人小一些,她該叫自己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車還沒有開,她疊了疊裙子,頭靠著車玻璃,背包上的毛絨小熊落在她膝蓋上。

下午到了家她母親正在沙發上織毛線,她洗完澡,換了T恤拖鞋回到客廳,張開手臂,整個人自由落體掉在沙發上,她母親的毛線球被震得一滾老遠,她歪倒在母親肩膀上。

“起來!”她母親向那毛錢球斜覷了一眼要她去撿,她不理,只把頭枕著她母親微汗的頸子,伸手去勾那條懸在毛線針尾巴上的一截線纏在小指頭上玩,直到她母親拉不動了嚴厲地望她一眼,她才扁扁嘴松開。

毛線針均勻地顫動,她困意上來,眼皮越來越沉,朦朧之中聽見小時候的兒歌……“喔啊喔,寶寶睡覺喔”,那時候大人坐在一把木椅上前后搖動,她在他們懷中還是個沉甸甸的嬰兒……

“坐起來,讓我看看合不合適”,她被推起來,她母親把手里的毛衣往她身上一比。

水云登起臉:“拿我比?你不是織給舅媽肚子里那個……”

她母親愣了一下,也察覺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噢,是!”沉默一會兒又說“……我都忘了我們水云不再是個小孩了。”

水云板著臉起了身換在另一條沙發上躺下來,把背對著她母親,她母親丟了一條薄毯子過去。

“坐在風口上,把這個蓋上。”

她不動。

“要么過來,這邊沒有風。”

她還是不動。

窗戶大開著灌進新濕的水汽,外面陰天,剛下過雨,防盜網的衣架上掛著一排排水珠,樓下有小孩踩得哇哇的水響。昨天還熱得一件汗衫都穿不住,沒料到今天,難怪是說“七月的天,小孩的臉,說變就變”。

水云抱著胳膊打了個冷顫,但還是犟著不說話,這時候她母親起身給她蓋毯子,又頭尾都仔細掖了一遍。

“你看,剛說不是小孩子,又發三歲小孩子脾氣……”

水云還是枕著胳膊側躺著,不說話也不動,她的背包還放在門口,包里還放著上車之前齊宇軒買給她的水,不知怎么忽然嘴巴一扁,一顆滾燙的淚珠從她冰涼的臉上滑下來。

她知道他們愛她,但是她煩得很——像她母親那樣還把她當成一個沒有智力的小孩來愛,是大大委屈了她;但是把她當成一個女人來愛,她的年輕美麗總是誤使人視之為“女”的部分先于視之為“人”,則是更加委屈了她。她像一個傷心的小孩,眾人甜言蜜語遞東西哄她,但她哭得更兇,因為都不是她要的那個——可憐可氣那許多愛著她的人!

接下來的日子無非是一日三餐,傍晚散步,偶爾也和她母親去逛逛街。這天晚上她們進了一家專賣店,水云看中一雙涼鞋,淡金色的皮鞋帶上鑲著一串細細的珍珠,拿在空中比了一比。這時候店里另一個女孩也在試這一雙鞋,一個婦人站在她身邊。

“穿著合不合腳?看著是不錯,蠻秀氣的。”那婦人把她左右打量了一番。

那女孩穿著一條時髦的連衣裙,但還戴著一副很厚的黑框眼鏡。

那婦人又說,“現在該穿這樣的鞋子了。”

店員接話道,“是,穿著蠻好!這個款式好多年輕人買。你女兒也是剛高考完?看樣子很會讀書吧?”

那婦人笑道:“書是會讀,就是只會讀書哦!”

……

水云放下鞋子跟她媽媽出來了。

“現在應該穿這樣的鞋子了!”她眼眶一濕,原來她的同齡人都在鮮花彩帶中迎接自己的成人儀式……“她高考考得不錯吧?”她想,至少她母親的驕傲把她們比下來了。

她也驕傲過,但那是從前,只是從前,心口堵著說不出話來。

快到八月,升學宴的季節也就快過了,最后的一場先在一個同學家里等人來齊,方正樸素的樓房里還沒有多少陳設,同學們倒是都不在意,在茶幾跟前打撲克看電視。

水云倚在窗邊仰著頭,天灰灰的,風吹到脖子前有點冷,她穿著吊帶裙,只披著一間露著領子的白紗外套。

渺渺晃著兩條腿,坐在水云對面,她忽然很神秘地一笑:“現在大家都說,你跟齊宇軒……”

“噢?”水云掉過頭來背倚靠在窗沿上。

“是這陣子才傳起來的……說得人倒不少,不過替你辯解的也有。”

水云輕輕吃了一驚,反問她,“你告訴我這些,那么你是不信?”

“一般人都不便問你,我也是好奇……到底是不是?”渺渺很迫切地。

水云微微一笑,”我一點風聲聞不到。”

她永遠站在鼎沸的流言聲外,心里想,我的事我自己都還不清楚,你們就都知道?

茶幾前幾個人在打撲克,蹲的蹲站的站,雖然都是同學,但就是沒有一個說得上話,齊宇軒偏偏還在來的路上,她忽然感到一種強烈的孤獨,整個屋子里竟然只有渺渺是從前認識的……她緊了緊披風,雙手合抱著,掌心刺刺地感覺到了手臂的冰涼,肩膀微微地蜷起來,很溫柔地望了渺渺一眼。

渺渺追問:“那到底是有沒有?”

她低頭輕輕道,“沒有的事”,但話剛出口才察覺是半個謊。

“噢,這樣”,渺渺笑,“不過大家都說你跟齊宇軒倒是配。”

“怎么?”

“因為你跟他都比較……傳統。”

水云像被一個驚雷劈中,渾身麻木。

渺渺是快樂的摩登派,以為水云會撲上來打她,已經抬起手臂做好了防備。

水云很勉強地笑一笑,一動不動,心里千斤重。

酒樓生意好,這一天辦兩場宴席,到了一樓的樓梯口,看見兩扇門前各站了一個同學,一個指指樓梯:“樓上這家姓王”,另一個指指身后:“樓下這家姓胡,就看你去哪一家。”

水云被問得一愣,稀里糊涂地跟了進去,后來才想到,姓王姓胡,當然就是他們自己的升學宴,但她驚訝的是,從前在一個教室里不大注意,但是今天他們儀表堂堂在酒樓門口迎賓,神色令她贊嘆不已,但這時候她自己默默低下頭來——聽說兩人都考得好,至少比她好。

啤酒汽水濕地板,她靜靜地坐在席間,人聲嗡嗡,觥籌交錯,一群與己不相干的人在慶祝同樣與己不相干的快樂。

吃飯的時候坐在宇軒旁邊,她把渺渺拉在另一旁,免得觸目,或者至少自欺欺人。夾菜只夾面前的菜,半句話不說,一時間她覺得變成筷子頭一只蒼蠅也好,因為可以不被注意到。

飯后也不用人送,自己飛快地搭長途汽車回了家。車窗外看去,她是空心的塑料模特——這間教室里,是所有人都比她考得好吧?而她曾自視多么高;宇軒自然考得好她才不反感他的接近,但在別人看來這也不過因為她是“墨”,連帶著愛慕她的人也是“近墨者黑”,所以“物以類聚”。

兩記響亮的耳光扇在她臉上。

之后一個月她回了家,每天晚上八點鐘散步回來他都會找她聊天,第一句總是問:“在干什么?”

她說,正要去跳舞。

什么舞?

拉丁舞。

他搖搖頭,沒聽說過。

她很詫異——不會跳可以,但是沒聽說過?那他小時候都在干什么?他母親在他小時候又在干什么?

傳統……她覺得他們之間隔著一片山崖。

他自己那時候總是在打游戲,邀上好幾個人組團的那種,叫LOL?還是英雄聯盟?不知道。

她本來反感打游戲,但因為是他,所以她對自己解釋說,人有時候是因為找不到意義才會放縱自己打發時間,再說她自己還不是一樣。

最后一場升學宴,齊宇軒照舊送水云去車站,路上,一種強烈的訴說的愿望又升上她心頭來,她要告訴他關于她的一切,于是在他們路過一個滿是石頭長凳的公園的時候,她嘗試開口,像在船上那次一樣,但是齊宇軒依然只是靜靜地微笑著,她很震驚:難道她在意的事在他心里激不起一絲波瀾?難道他心里沒有一樣激烈的東西?

她像是一個急需新鮮空氣的人卻被悶在潮濕不透風的雨布里,他的微笑的沉默殺死了她。

臨近開學水云還在猶豫要不要復讀,終于被勸住了,她和齊宇軒在同一所城市上學。

軍訓的時候他等她,一天跟她說,“我從側面看過去就你一個人沒有站齊。”

真的?她一面驚訝一面想,難怪總是被教官數落,但她確實是格格不入地站在這群人中間,因為她高,更因為她不甘心。

經不起這樣的內心掙扎,水云的身體脆弱起來,感冒接二連三,短短一個月柜子里一大袋全是藥。這天傍晚她蜷縮在宿舍的床上,胃痛又發燒,正好他給她發消息,沒一會兒忽然接到他的電話:

“你下來。”

她很勉強地下了六樓,一開宿舍樓的大門,看見他穿著一身蓬大的深藍色羽絨服立在門口,一手插在口袋,一手撐著傘——好大一把傘!她當即就想沖到他的傘里,但還是沒有。

雨沿著傘骨落下,一滴一滴,把他們分割在各自玲瓏的兩個世界里。

“我本來以為不嚴重,后來聽你說都起不來床了。”他看她一眼,她渾身微微發著燒,又怕風,半蜷著身子走得很慢。

“所以我想不對勁,就來了,帶你去打針。以后要是有急事就跟我說,30分鐘內一定趕得到。”

她低著頭沒有說話,心里一陣一陣地燙起來。

病的時候,人是怎樣的鋼盔鎧甲都卸下了,前兩天還在嫌他太殷勤,今天又忽然深深地自責,她是要柏拉圖式的戀愛,而這樣的時候,柏拉圖有什么用?能當傘?還能在生病的深夜里帶她去打針?她又慚愧,又虛弱,又溫順。

拿了藥沒有打針,踩著雨水,他送她回來,也是送到宿舍樓下的門口。

下一次來時他給她帶了禮物,

“諾,把病養好了,這是獎勵!”手掌大的黑絨盒子打開,是一枚發卡,粉紅色。

她笑起來,為什么是粉紅色?忽然記得有一次她穿著粉色聽見他驚訝道:“你的臉和衣服是一個顏色!”但她更驚訝地想象著他這么一個人在精品店給她挑禮物的樣子。

“這次我回家正躺在沙發上睡覺,忽然覺得一雙小手給我蓋被子,一看,原來是我三歲的小妹妹。我妹妹總是盼著我回去,因為每次她要什么,我媽媽總是說,‘叫哥哥給你買!’”

他喜歡她穿粉紅色,她喜歡聽他說這些閑話,這樣的時候他們都樸素得不得了,但她很快樂。

放假她要回家,他到她宿舍幫忙拿行李箱,一路輕快地從五樓飛奔下去。

車站買票的隊伍長,他先去排隊,她隨后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隊伍中間了。迎著兩排夾道的隊伍向他走去才察覺眾目睽睽,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微微低了頭,第一次在別人的打量中看見了彼此——她高,他也高,都挺拔漂亮,站在一起是太醒目了些——但她只裝作沒看見,疾步走開了。

票買好了,他陪她一起進了候車廳等車。他穿一件深色藍色棒球衫,袖子上兩條白色軸線,衣服很常見,但穿在他身上相當合身。

這時候一個少年來到他們跟前,舉著紙牌子寫著聾啞人,齊宇軒二話沒說掏出錢包遞十塊錢給他。

水云笑,“這樣的人太多,而且不知道真假”,她從來想不到給他們錢。

宇軒也笑,“是真的也好,是假的更好。”

她驚異地看了他一眼,覺得他渾身散發著光芒。

手里一個塑料袋正準備丟掉,他接過來,“可以留給我帶回去裝垃圾。”

他不止一次送她,端午節放假那一天卻很不順利,人山人海的車站,一大群人焦急地等在候車廳門口,車一來,大家立刻堵上去。水云遠遠地在幾層人潮之外,根本靠不攏。齊宇軒替她擠進車去,找到了空座位轉身又來車門口接應她。

他站在車上,她在地上,他們隔著三級臺階的距離,他伸長了手,越過里里外外好幾層涌動的人頭,穩穩地牽住了她的手,把她拉上車去。

終于上了車,他把她領到后半節車廂的空位,那位置卻被占了,是個中年男人,齊宇軒跟他理論,但那人絲毫不讓步。

一個說,“這是我剛剛看到的座位,不過轉身接了個人,請你讓一讓。”

另一個說,“這是什么話,這位置又沒寫你的名字,我為什么要讓開?”

“是沒有名字,但是先來后到,是這個道理。”

這時候那個男人手機響了,沒有理他。齊宇軒不管,把座位上的東西移開,接過水云的包放過去。那男人眼睛一瞪,鼓了拳頭捶了捶胸脯,齊宇軒也是站直了,就要迎上去。

其實他們并不占理,座位空著的時候他并沒有放下她的包占座,再說座位事小,她怕他們真的動起手來,所以在身后拉了拉他。

他轉頭看了她一眼說,“你不要怕,我來。”兩個人吵起來,幾乎要交鋒,她心里一驚,不知道是因為她在才促使他這樣好斗,還是他自有他固執的時候?幸好這時候司機過來了,那男人最終讓了步,但不是因為認理,而是因為他的同伴上錯了另一趟車。

看見她順利地坐下來他才下了車,車窗外依然是里里外外三層人。

剛剛是有驚無險,倒是讓她更了解他一些,原來他是這樣硬派的男子漢,該動手也使得,從前她只懂得欣賞紳士,但是才想到文是弱,也好,笑了笑又想起來他讀金庸的小說。

暑假里散步的那一次,盛夏的正午難得沒有太陽,但是悶,無數的蟬在看不見的草叢里驚天動地叫著。

一行人在一條很長的鄉間小路上走。

“你將來的理想是什么?”她問他。

他踢了踢腳下的石子,說,“在這樣的鄉下蓋一棟磚瓦小樓。”說完忽然咧嘴笑了笑。

“就這?”

“怎么?這樣不好?”他反問。

她知道這話一半玩笑一半認真,但還是在心里過了過——一棟磚瓦小樓?這她從來沒想過。

靜靜地走了好一會兒,熱空氣蒸出濃烈的草木香,這時候她忽然意識到,再有許多雄心壯志,她自己的終極理想也不過是遇見一個人,細水長流地過完這一生。

“這個理想倒是不壞。”她笑著說。

“你呢?”

“我這個專業,將來都說要下工廠。”

他笑一笑,“噢,那我可舍不得!”

她輕輕低下頭來,心里微微地詫異:她是他的什么人?

路過一個人家,一對夫妻坐在庭院里,各人面前一個巨大的竹篾盤,一邊曬著什么,有說有笑。

“這次回家,我伯伯病了,伯母在我面前一直嘮叨他,但是背后照顧他仔細得不得了。所以我們大家都說,要是將來能像我伯伯和伯母那樣就太好了。”齊宇軒忽然說。

回家之后,水云和她母親在廚房擇菜,她幫著折長豆角,先折斷,然后沿邊撕下經絡,丟到籃子里,忽然說,“見齊宇軒第一面有種感覺,他這樣的人或許不宜談戀愛,但倒是可以考慮結婚。”

以后的幾個周末他都來看她,周日,他們對面坐在大學城美食街的一家餐廳。

“你換了眼鏡?”他看著她。

“嗯。”她扶一扶鏡架。換掉了高中的那一副,這次是流行的淺金色鏡框。

“早該換了,你戴黑框眼鏡不好看。”他笑著。

她又是一驚,他從來不對她的形象多做評論,她還以為他不在乎,但是既然他看見了,又為什么不早告訴她?難道他不知道她多么在意?

“怎么不早說?害我丑了這么久。”他笑了笑,不知道她其實很生氣。

開始吃飯,他忽然說,“隔得不遠,以后我可以每周都來。”

她沉默著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問:“我們這算開始了嗎?”

“難道不算嗎?”他從石鍋拌飯里吃驚地抬起頭來。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

“大學……我不打算想這些事。”

這次輪到他沒有說話。

她點了一碗黑芝麻湯圓還剩兩個,他看見了端過去,用她吃過的勺子吃完了。

吃完都沒有說話,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他忽然說,“我從來沒有看輕過你。”他知道是高考這件事,她心里震了一震。

那時候他知道同班還有她的追求者,但是并不多問。她想,他也不用多問,在她這里他沒有情敵,但她更欣賞他的態度,公平競爭,不躲避也獵奇,她自己也有這樣的自尊。

但是他們之間總像是隔了一層薄膜,她覺得透不過氣來。

那天他們路過商場逛了逛,他要替她拿包,她說不用,很輕,但是他執意,她詫異起來,這是她自己的東西為什么他一定要替她拿?

這時候她看見一家商店門口出來的一男一女,女的走在前面,一身瀟灑兩手空空,男的跟在后面,很恭維地拎袋子。

她震驚地重新打量了齊宇軒一番:他還是那個星眉劍目的美少年,但是她剛剛才知道,在愛情中他原來期待著做一個仆人?但她更覺得自己一同貶了價,原來在他心中,她不過是個需要替她逛街拎包的女生。

那時候水云正在申請校廣播臺播音員,沒有上,告訴了齊宇軒。

“不選你是他們的損失”,他為她打抱不平。

但她聽完暗自皺皺眉頭——她的發音是漂亮,但是不知怎么小學從宋老師走后jqx有點纏繞不清,她有這點自知之明,本來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她是期待他說,“沒關系,我們可以借此改進自己。”

她心里熄了一盞燈。

聯系淡下來,偶然看到他換了QQ簽名,“希望與等待。”

一個多月后才知道,他中途騎了一天自行車回家,幾百里路。后來他發信息來說:“那天路上我一直在等,等你的信息,如果等到,我想我會狂喜,一千里也值得。”

他的父母看見他騎車回來,又驚訝又心疼,后來他父親開了寶馬送他回學校去。

那幾天他的QQ簽名是,“一路狂奔,每一盞燈都是希望。”

后來一個清晨,她剛從寢室上鋪的床上醒來,收到他的郵件,他說,“不知道你相不相信,為了你,我是什么都可以的。”她心里一折,一酸。

從不虧欠人什么,獨獨除了齊宇軒,縱使他們是再不一樣的人,他確鑿給過她全然的愛,如果這一樁情案開庭公審她將立刻去自首,為她給他帶來的痛苦。

半年之后,一個暑假的夜晚,她正躺在家里沙發上給他發了個消息,一樣的寒暄:“在干什么?”

“哈哈,最近出去旅游了。”

“跟誰?”

“挺好玩的。”答非所問。

“自己去的?”她追問。

頓了幾分鐘才發來新消息,“跟女朋友。”

她的心震了一下,一面心里笑著說,也不是沒想到的事,一面流下淚來——他這樣的人會缺女朋友?

“幸福來得有點突然……我曾經瘋狂地追求過你,也恨過你。”一滴眼淚砸在沙發上。

她嘲笑起自己:半年前就了結了的事,半年前就該傷的心……她還在自欺欺人地白日夢,以為他總是在,像他說的,“半個小時內我總趕得到。”

那天深夜,她母親在電腦房打紙牌,聽見她進來說“齊宇軒有女朋友了”,都沒說什么,只聽見電腦的洗牌聲。

在他們剛認識的時候,他很誠實地說,“我也在問自己是不是喜歡你。”

之后連著一個星期,每天早上收到他的短信,“早安”,有一次才凌晨五點,把她吵醒了,后來才知道那時候他從賓館里裹了一床被子跟一大群人爬山看日出,凜冽的凌晨,他看見遠處微粉的太陽,沒忘記她。

再后來他發短信來說,“如果可以,我希望和你一直走下去。”

她忘了自己的回復,但還記得他這一句。

后半個夏天,她到鄉下小住,抽了井水冰西瓜,她把手伸進鐵盆里去,刺骨涼的水。

薄白的太陽,但晌午之后忽然下起瓢潑大雨來。

仰頭在雨中,她迎接那些砸向她的雨點,心里喊:“那就讓愛我的人極愛我,恨我的人極恨我。”

回了家打開床頭柜的抽屜,蹦出來一只發卡,粉色絨面上撒著深淺的紫斑點,齊宇軒送她的那只。

一年之后,她頭一次夢見齊宇軒,他還是始終對她微笑著,但這一次他身邊跟著另一個女孩,操場上他和她一起松手,兩串彩色氣球搖搖顫顫地飛向淡藍的天空,然后齊宇軒轉身對大家說,“我還想跟阿妹說一句話。”

藍天上噴出兩個彩色的大字,一邊寫一邊被風吹散——珍惜,他說。

他狂熱追求她的時候,她覺得理所當然,甚至嫌多,想不到會失去它,但她終于知道萬事原來都有期限,越熱烈的東西越容易寒涼,況且她沒有給過他希望。

很早之前他也告訴過她一個夢,說看見她遠遠地站在一顆樹下,但他還沒來得及走近就醒了,“也許我沒有在對的時候遇見你。”仰面躺了很久,淚從眼角流下來。

隱隱之中她早就料到這一切,為著她的固執,為著他們中間這許多的波折,她又想起渺渺說,”你和齊宇軒都很傳統”,心里一陣疼痛,它戳中了她的痛處,把齊宇軒也牽連了進去……但她更看見自己的不堪:內心有缺憾,才會那樣在乎“別人覺得”,兜兜轉轉,她是沒有繞過一顆千瘡百孔的自尊心。

王爾德說,愛自己是一生浪漫的開始,她合了書問自己:你覺得自己值得被愛嗎?你愛你自己嗎?

許久之后水云跟一位快要畢業的學姐吃飯,那學姐眉目倒不差,但是眉心擰起兩個疙瘩來。

“哎,你們現在才真好,到了我們這個時候,又是畢業論文,又是找工作,整天頭都大了。”

服務生上水來,那女生皺著眉頭把玻璃水杯移到桌子另一側。

“而且再過幾年,又有各種問題,什么戀愛啦,結婚啦,生小孩啦,煩死了。”這時候她煩躁地用手扇風。

“說到結婚,什么彩禮啦,聘金啦,雙方家里的條件啦,又是一堆事情,還要對方對你好。”她又說。

“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你看,你有這樣的學歷,這樣的自身條件,身材長相……”她瞟了水云一眼。

水云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又覺得滑稽,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話,才知道原來她還可以這樣被裁量、估價,況且這話的意思是她所幸還算拿得出手,但是她忍住沒笑出來,知道她眼前這個大四的女生不過是這樣在定奪她自己。

“你有沒有男朋友?”對方忽然狡黠地問。

水云輕輕地搖搖頭,但她聽出她的意思其實是“有沒有人喜歡你”,出于一種獵奇心。

想到這里她笑一笑,揚起頭,不解釋也不爭辯,心里很篤定。但是她又想,如果她沒有被愛過,還會不會有這樣的底氣?如果這學姐被愛過,還會不會這樣憤憤不平?

“菜來了!”水云把話岔開,很溫柔地把菜往對面推了一推,好像彌補她。

傍晚,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天忽然陰下來,一輛車停在地下停車場的入口,車下來一個女人,三十出頭,軟呢子衣在風中款擺,一臉甜蜜的神情。水云遠遠地看見她,笑了笑——那是個正在戀愛著的女人,剛剛的車上坐著她的愛人。

車尾燈閃爍幾下,粉玫瑰一樣,盛開在陰天的城市里。

有段時間她總是在宿舍樓下買粥,那店主女人也認識了她。這天她下午去,粥涼了一半,那女人在微波爐里熱了兩分鐘才遞給她。

“知道你總是要熱的。“

她很感激地接過發燙的塑料杯,“謝謝你!”

那女人也笑一笑,“不客氣,我也是不喜歡不冷不熱的東西。”

不冷不熱?

“你有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有一次她問齊宇軒。

“如果一定要算,我喜歡喝很燙的水。”

很燙的水?

下一次泡茶,開水剛下去她就端了起來,吹開水面的茶葉,輕輕啜了一小口——好燙,她頭一次察覺燙也是種滋味,而她多寒冷。

大三她還是進了校廣播臺,這次不是播音員而是編輯,她再次選讀了《邊城》,這一次讀得慢。

“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叫河里大魚吃去了。”讀到這里她還是笑起來。

“對面山崖上有一個唱歌的人,讓翠翠在夢里飛到峭壁上,采了一大把虎耳草。”

廣播臺在主教樓樓頂,二十多層高,她來到室外露臺上,看城市漸漸暗下的天光,《邊城》播完了。

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她不是愿意貪戀過往的人,但是后來下雨,還是常常想起宿舍樓下、迎面看見他的那把大傘。雨沿著傘骨落下,一滴一滴,把他們分割在各自玲瓏的兩個世界里。

“為了你,我是什么都可以的。”她曾經得到過一個少年人的真心,為此永遠珍惜。

幾年之后在異國的夜晚出門散步,晴朗的月夜,風挾著花香吹來,她心里雀躍,這感覺怎么那么似曾相識?她覺得自己比路上其他人都要快樂一些。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在微風中仰起頭,閉上眼睛,在心里寫詩——花在風里,月在云里,暖風吹來的時候,我仍在你的愛里。

作家77KybR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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