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來之后,幫忙的和看熱鬧的人都各自走了,這回又留下我倆四目相對。他起身,看了我好一陣,然后又道:“你認識我嗎?”
我的身體沒來由地泛起一陣冷意。“你不認識我了?”我問他。
他還是很高興:“我當然認識你。我不僅認識你,我還對你很熟悉……這么說不會嚇到你吧?”
“就在幾分鐘前”,我艱難道,“你問過我一模一樣的問題。”
“啊?”
“你剛剛暈倒了,頭痛欲裂,怎么和你說話也聽不見。……你自己過來找我,還和我說了好多話。現在你不會都不記得了吧?剛剛你被那么多人圍著,就是因為你出事了……”
“我的身體明明好得很啊……”
“你果然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吧?”我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抓住他,“你到底生了什么病?這么多年都沒去治…現在就跟我去醫院做檢查,立刻,馬上。”
“嗯嗯嗯?明明是你手抖得更厲害吧?怎么拉著我就走了啊?下午的課不上了嗎?…嗯嗯嗯?”
架不住我的強烈要求,在讓我和他都付出了破費的慘痛代價之后,我們得到了關于他心臟和腦部的檢查報告。拿在手上翻了又翻,所有的數據都在向我表明:他的身體真的很好,沒有任何異常。
我絕望地拿著報告單,根本查不到任何毛病去警示他未來的死亡,還瞎花了這么多錢,這下兩頭都難解釋了。在聽了醫生不痛不癢的建議之后,我同時也擬定好了我的還錢計劃,彌補一下他因為我的胡鬧整出的損失。
我道:“抱歉啊…”
他突然壓低聲音對我說道:“這家醫院是不是有點問題?”
我警惕起來:“嗯?”
“我明明都暈倒了,”他道,“還查不出任何問題,這不是很奇怪嗎?”
“.….你信我還是信醫生?”
“當然是信你了!”
“你蠢嗎?”
“暈倒幾分鐘什么的……我懷疑是低血糖,結果醫院連低血糖都沒查出來……”
“怎么還擅自給自己加病了?總之,今天拉著你來檢查是我不對,你今天花掉的錢我會想辦法還你,然后你也要好好保護自己的身體,尤其是絕對不可以熬夜,知道了嗎?”
“哎呀呀…你這話說的,我也不是什么很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吧?還有,本來就是給我自己的身體做檢查,有些人還定期去醫院給自己做個全身檢查什么的,還錢這種說法根本就不存在吧?我該給你還錢才對。”
還他錢的事情最終被他使勁回避最終不了了之,我們走出醫院,空氣里的消毒水味道消失,到了大街上,食物的氣味混雜在其中若隱若現。“你知道你和我現在是什么情況嗎?是你偷偷和我溜出來,還翹了一下午的課。”他有感而發,故作嚴肅地提醒我。
上過大學的我覺得翹那幾節課壓根沒什么。跟班主任請假之后,就直接不管了,或者讓好舍友暗箱操作。我一想不對,我倆現在就是個初中生,完全沒什么自由可言,還是在搭乘寶寶巴士的狀態。我拿出手機一看,上面多了二十幾通未接電話。其實這也不能全怪我,在幾年前我的手機上沒有錢,我用的是現金。我心道這下完蛋了。父母肯定覺得我去哪鬼混了。
他湊過來看了一眼:“這是你爸媽打來的電話吧?怎么沒接啊。”
我一陣頭疼。回去恐怕還要接受父母的一通洗腦式輸出。我這種一言不合就翹課,還是和同學跑出去的行為,在他們眼中就和我趿拉著涼拖成為鬼火少年染上不良嗜好是同一碼事。我本來就是個不愛打電話的人,這種情況在接了詐騙電話之后險些中招變本加厲,反正打進來的電話十個有九個是騙子或者廣告,我索性不接所有陌生電話,手機鈴聲靜音。
“他們對你不好嗎?”他問我,“.…..不說也可以。”
“沒啊?只是不喜歡聽嘮叨罷了……啊,不過錯過了這么多電話,這下回去完蛋了。”
“他們不會對你做什么吧?”
“這是什么話……無非就是說些讓我小心些的老套說辭吧。”
“也是呢。不過下次還是別讓他們操心啦。”
接下來的幾天里,除了多了很多班主任和父母的叨叨之外,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介于他和我都來自未來,已經認識了好多年,我就以他大學那幾年完全忙的不可開交,沒空陪我,需要補償為由,到了周末就趕緊約他一起出來。對于他毫無征兆地失憶這件事情,我想,有極大可能性與“芯片”相關,不過,我覺得自始至終都有一種奇怪的阻力在我的意識里,讓我不想再繼續問他這個問題。
因為我還有一種直覺,那是一個禁忌。
就算一直不去在乎為什么會回到過去這件事也沒關系的吧,我想,和他像現在這樣一直在一起也挺好的——前提是他未來不會死去。
圖書館就坐落在公園里。今早的陽光正好,打在人身上溫和又愜意。路上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像我們這樣的少年并不多見。我的心情沒來由的特別好,好到想像小孩子那樣蹦蹦跳跳地走路。
路邊有小販售賣小吃,我心里癢癢,就去提了一團五顏六色的棉花糖。這東西比人的腦袋還大那么幾圈,吃起來頗沒吃相,當然,也可能是我的問題。我給他買了一串顏色更花的。他一言難盡地接了過去,然后沒忍住笑了。他不愛吃甜的,不過還是賞臉吃了。這很好。
他笑意正濃。陽光就應該照在這樣金燦燦的少年身上。我心下一動,咳嗽兩聲佯裝嚴肅,對他道“站那別動。”
他:“嗯?”
我飛快地拿出手機,按下快門。
他見狀,不知道是不是愣了一下,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臉。“你沒有在抓拍我的丑照吧?”說著就要過來看我手機。
我退后一步,把手機背到身后去,道:“都說了是丑照,怎么可以給你看?你偷偷刪掉怎么辦?”
“太狡猾了,”他拿出手機,“我也要拍你的丑照。”
我一把按住他的手,道:“我的美貌天下無雙,不容玷污。”
“那豈不是更要拍了?”
“不用拍,你用腦子狠狠記住就行。”
我正等著他下一句話的時候,卻發現他忽地盯住了我背后的某個方向。我心生疑惑,正待也轉頭看去,他卻回握住了我的手,拉住我就焦急道:“快走!”
見他神色有異,我也沒有多問,由他拉著就去到了一個較為隱蔽的高處。在這里,可以清晰地看見下方的人群,是個絕佳的俯瞰點。
“怎么了?”我問。
“我爸來了。”
我心下一凜。先前,他同我說過,為什么一到寒暑假就爭分奪秒地兼職——因為他真的有一個生病的媽和好賭的爸。原本母親的收入尚可勉強維持家庭生計和醫藥開支,但要加上賭博就完全是兩碼事了。
起初,他的爸爸好言相勸,軟磨硬泡,也能從妻兒那里得到錢;再后來,爸爸索要的金額越來越多,家里的經濟狀況更不樂觀,引起了更多的矛盾;到最后,和善的面具徹底被撕破,親人間僅有的交流也變為了威脅和恐嚇。
我見過凡茂身上滿是淤青和血痕的樣子。那是他反抗過的痕跡。直到他猝死的前不久,他的爸爸不知所蹤,這場漫長的噩夢才終于結束。
凡茂攥緊拳頭,氣息微微顫抖。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很快鎖定了那個不修邊幅的罪犯。
“他來這里做什么?”我問。”
“我不知道。但他肯定不是什么閑情來公園散步的人。…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那個男人看起來其實和普通中年大叔沒什么兩樣。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眼神飄忽,四處亂瞟,分明就是在找什么……
這看起來是在找下手對象啊!
“他說不定是要偷錢去賭博!凡茂,我們得阻止他!”
“別去!”他按住我,“不能和那家伙硬碰硬,否則,會成為被報復的對象的。接下來…如果真的照你所說,我就要開始搜集證據,先把他送進監獄。”
“我也來幫你。”我道。
他看起來有點為難。“我今天還答應你一起去圖書館來著……”
“去圖書館也是和你,去抓壞人也是和你。我約的是你不是圖書館。好了好了,這件事明顯更重要吧?”我開始加速炫完手上的棉花糖。
他笑了笑,沒再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