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鈴聲響起時，楊歡喜正準備像往常一樣去天臺啃面包。楚憐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她的手指冰涼，像雨后的青石板。

“今天有便當日。“她從課桌里拿出兩個漆木飯盒，深紅色的盒蓋上用金漆畫著展翅的仙鶴，“阿姨做多了。“

楊歡喜盯著飯盒，喉嚨發緊。這種多層便當盒他在三百年前的京都見過，當時一位茶屋女子用的就是類似的款式，只是花紋是波浪紋而非仙鶴。

“不餓？“楚憐已經打開盒蓋。第一層是粉色的玉子燒、梅干飯團，第二層整齊排列著天婦羅和焯過的菠菜，最下層是切好的蜜瓜和草莓。食物的香氣飄散開來，周圍幾個同學轉頭張望。

楊歡喜的胃發出可恥的聲響。他慢慢坐下，接過楚憐遞來的黑漆筷子。玉子燒入口的瞬間，甜味在舌尖炸開，蛋液里混著淡淡的高湯鮮香。某種遙遠的記憶突然擊中他——

櫻花紛飛的庭院，穿淺青色和服的女子背對著他準備便當。當她轉身，那張臉分明是...

“好吃嗎？“楚憐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她自己的飯盒幾乎沒動，正托腮看著他。

“嗯。“楊歡喜低頭扒飯，“你家人...很會做飯。“

“我媽生前做的更好吃。“楚憐用筷子尖戳著飯團，“車禍之后，就只剩我和保姆了。“

楊歡喜的筷子停在半空。他想起自己昨天隨口說的“父母雙亡“，胃里突然像塞了鉛塊。那不過是他為了避免更多問題編造的謊言。

“其實我父母——“

“我知道，“楚憐打斷他，眼睛盯著便當盒，“趙磊他們說你是酒鬼的兒子。但沒關系，我爸爸最后那幾年也...“她的聲音輕下去，左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耳后的月牙疤。

楊歡喜胸口發悶。他三百年的人生里說過無數謊言，這是第一次感到如此骯臟。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楚憐的睫毛上，在臉頰投下細密的陰影，像雨滴落在宣紙上暈開的痕跡。

“下午美術課要畫人物肖像，“楚憐突然轉換話題，“我能畫你嗎？“

楊歡喜的叉子劃過飯盒，發出刺耳的聲響。

“我...不太會安靜坐著。“

“沒關系，“楚憐微笑，“你平時不就是雕像嗎？“

美術教室朝北，光線均勻柔和。楊歡喜僵硬地坐在模特椅上，看著楚憐在畫板前調整角度。她今天把頭發扎成了丸子頭，露出白皙的后頸和那個神秘的月牙形疤痕。

“頭再向左偏一點，“楚憐用鉛筆比劃著，“對，就這樣。“

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楊歡喜盯著窗外的一朵云，努力保持靜止。他的視線偶爾掃過教室的窗戶，玻璃反射出楚憐專注的側臉——眉頭微蹙，嘴唇輕輕抿著，時不時咬一下鉛筆尾端。

三小時過去，楊歡喜的脖子開始發酸。他悄悄活動肩膀，目光再次瞥向窗戶。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楚憐的倒影，而是她畫板上的內容——

畫中的他坐在窗邊，陽光穿過他的輪廓，仿佛要將他融化在光線里。最可怕的是眼睛，那分明不是人類的瞳孔，而是像貓科動物般的金色豎瞳，正冷冷地回望著現實中的自己。

楊歡喜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怎么了？“楚憐驚訝地抬頭。

“廁所。“楊歡喜幾乎是跑出教室。

洗手間的鏡子里，他的眼睛還是平常的深棕色。楊歡喜擰開水龍頭，把冷水拍在臉上。不可能，楚憐怎么會知道？除非...

“楊歡喜？“楚憐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你沒事吧？“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門。楚憐站在走廊里，畫板背對著抱在胸前。

“抱歉，突然有點...“楊歡喜編不下去，視線落在畫板上。

楚憐猶豫了一下，把畫板轉過來：“還沒完成，但...“

畫上只有鉛筆勾勒的輪廓，根本沒有上色，更別說金色瞳孔。楊歡喜眨了眨眼，難道剛才的是幻覺？

“你臉色好差，“楚憐擔憂地看著他，“要不要去醫務室？“

“不用。“楊歡喜勉強笑了笑，“可能是餓了。“

“那正好，“楚憐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小紙袋，“藍莓松餅，食堂最后兩個。“

松餅還是溫的，散發著黃油和藍莓的香氣。楊歡喜接過時，指尖碰到楚憐的手指，一瞬間仿佛有電流穿過。楚憐似乎也感覺到了，迅速縮回手，耳尖泛起淡淡的粉色。

放學時又下雨了。楊歡喜從書包里拿出折疊整齊的透明雨傘——他昨晚偷偷用能力烘干了它，還修復了一處破損的傘骨。

“給。“他把傘遞給楚憐。

楚憐接過傘，突然驚訝地“啊“了一聲。傘柄上多了一個木質小貓掛件，做工精細，貓咪呈蜷縮睡覺的姿勢。

“這是...“

“昨天弄壞了你的鉛筆，“楊歡喜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賠禮。“

其實他熬到凌晨三點，用從舊家具上拆下的檀木雕刻而成。最難的是眼睛部分，他拆了自己唯一一件還算體面的襯衫上的金色紐扣，磨成兩片小圓片嵌進去。

楚憐用指尖輕撫小貓掛件，突然倒吸一口氣：“它的眼睛...“

“紐扣做的。“楊歡喜急忙解釋。

“不，我是說...“楚憐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和我夢里見過的一模一樣。“

楊歡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制作的正是三百年前作為式神時自己的本體形態，一只金瞳黑貓。

“什么夢？“他盡量讓語氣聽起來隨意。

楚憐搖搖頭，把傘抱在胸前：“秘密。“她轉身要走，又回頭補充道：“明天見，金瞳先生。“

這個稱呼讓楊歡喜如遭雷擊。三百年前，京都的那個雨夜，也有人這樣叫過他。是巧合嗎？還是...

回到家，楊歡喜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古老的樟木箱。箱子里是一幅泛黃的卷軸，展開后露出一只黑貓的畫像，金瞳炯炯有神。落款處題著一行小字：“給總是憂郁的金瞳先生，愿你來世多歡喜。——光永三年，夏“

卷軸下方，壓著一枚褪色的護身符，繡著“楚“字。

窗外雨聲漸密。楊歡喜輕輕觸摸畫像中黑貓的眼睛，突然聽見樓下一聲貓叫。他探頭望去，只見楚憐撐著她那把透明傘站在雨中，傘柄上的小貓掛件在路燈下泛著微光。她似乎感應到他的目光，抬頭對閣樓窗戶笑了笑，然后消失在雨幕深處。

楊歡喜的手指緊緊攥住窗框，木屑刺進掌心。三百年了，他第一次希望自己還是那個無所不能的式神，而不是只能躲在人類軀殼里的殘次品。

護身符在他手中微微發燙，仿佛在無聲地嘲笑他的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