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歡喜蹲在市立醫院門口的梧桐樹上,雨水順著葉片滴在他的后頸。從這個角度,他能清晰看見三樓血液科診室的窗戶。楚憐每周三放學后都會來這里,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個月。
診室窗簾沒拉嚴,透出一線光亮。楊歡喜瞇起眼睛,瞳孔微微擴張成橢圓形——這是他殘存的夜視能力。透過縫隙,他看見楚憐坐在診療床邊,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醫生正俯身檢查她的左耳。醫生的手指撥開她的碎發時,楚憐突然笑起來,那種他從未見過的、毫無防備的笑容。
醫生說了什么,楚憐搖頭,從包里取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醫生接過禮物,居然揉了揉她的頭發。楊歡喜的指甲陷入樹皮,木質纖維斷裂的聲音被雨聲淹沒。
三十分鐘后,楚憐獨自走出醫院大門。她沒有撐傘,任憑雨水打濕校服。楊歡喜從樹上滑下來,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后十米處。楚憐走得很慢,時不時按一下左耳后方,那個月牙形的疤痕在雨中泛著不自然的微光。
轉過兩個街角,楚憐突然停下。楊歡喜迅速閃進一家便利店,透過玻璃窗觀察。她站在路燈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兩粒白色藥片干咽下去。吞咽時她皺起眉,手指緊緊攥住胸前的衣料,像是忍受著某種疼痛。
藥瓶標簽上寫著“羥基脲“。楊歡喜記住了這個名詞。
楚憐繼續往前走,最終進入一家高檔公寓樓。楊歡喜在樓下等到七樓某個窗口亮起燈,看見楚憐的身影在窗簾后晃動。他數著時間,直到那盞燈在午夜熄滅。
回家的路上,楊歡喜的太陽穴突突跳動。雨已經停了,但街道上的積水反射著霓虹燈,像打翻的顏料。經過一個變電箱時,他無意識地伸手觸碰銹蝕的鐵皮,箱體內突然爆出一串火花,整條街的燈光閃爍幾下,徹底熄滅。
黑暗中,楊歡喜發現自己的指尖泛著詭異的藍光。他低頭看手表,秒針靜止不動,永遠停在了11:47——正是他離開醫院的時間。
第二天清晨,楊歡喜被敲門聲驚醒。他打開門,楚憐站在門外,手里舉著一個牛皮紙袋。
“早啊,金瞳先生。“她晃了晃紙袋,熱騰騰的香氣飄出來,“豆沙包。昨天美術比賽拿了金獎,請你吃慶功早餐。“
楊歡喜僵硬地接過紙袋,突然注意到楚憐的左手手腕內側有一小片淤青,像是反復注射留下的痕跡。
“恭喜。“他聲音干澀,“什么比賽?“
“全市青少年美術展,我畫的是...“楚憐突然咳嗽起來,轉身用手帕捂住嘴。咳嗽平息后,她迅速將手帕塞回口袋,但楊歡喜還是瞥見了上面的暗紅色斑點。
“畫的是你。“楚憐繼續說,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生,“當然,沒畫金色瞳孔。“
楊歡喜的呼吸停滯了一秒。
“開玩笑的啦!“楚憐笑著戳他手臂,“其實是風景畫。對了,今晚在翡翠軒有個小型慶功宴,你來嗎?“
“不...“
“就知道你會拒絕。“楚憐撇撇嘴,從書包里掏出一張燙金請柬硬塞進他手里,“地址和時間在上面,改變主意了就過來。“
她轉身離開,馬尾辮在晨光中劃出一道弧線。楊歡喜站在門口,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他打開請柬,內頁用鋼筆寫著:“給唯一看穿我所有偽裝的人。——楚憐“
字跡有些發抖,像是忍著疼痛寫的。
翡翠軒是城中最貴的粵菜館。晚上八點,楊歡喜站在餐廳對面的樓頂,夜風吹起他的衣角。他閉上眼睛,意識像觸須般延伸出去,穿過喧囂的街道,鉆入餐廳的每個角落。
楚憐坐在主桌,穿著淡藍色的連衣裙,在人群中像一泓清泉。同學們輪流敬酒,她的杯子里的深色液體絕對不是可樂——楊歡喜能聞到酒精的味道。班長是個高個子男生,正湊在楚憐耳邊說什么,逗得她直笑。
“交杯酒!交杯酒!“突然有人起哄。
班長紅著臉舉起酒杯,楚憐假裝生氣地瞪了大家一眼,卻還是接過杯子。當兩人的手臂即將交纏時,楊歡喜感到一股灼熱從胸腔炸開。
餐廳里所有玻璃制品同時爆裂。
吊燈、酒杯、鏡子、魚缸——無數碎片像被按了暫停鍵般懸浮在空中,然后嘩啦啦墜落。人們尖叫著鉆到桌下,只有楚憐站在原地,目光穿過混亂的人群,直直望向楊歡喜所在的方向。
她看得見我嗎?楊歡喜急忙撤回意識。下一秒,劇烈的頭痛襲來,他跪倒在樓頂邊緣,嘔吐出一口發黑的血液。
午夜十二點,暴雨再次降臨。楊歡喜渾身濕透地站在楚憐家門前,抬手按響門鈴。十秒,二十秒,沒有回應。他直接把手放在門鎖上,金光閃過,鎖舌咔噠一聲彈開。
公寓里一片漆黑,只有浴室亮著燈。楊歡喜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聽見里面傳來壓抑的啜泣聲。磨砂玻璃上映出楚憐蜷縮的身影,她正對著馬桶嘔吐,水池里漂浮著更多帶血的手帕。
楊歡喜的拳頭砸在浴室門上。
“誰?“楚憐驚慌的聲音。
“那個醫生是誰?“楊歡喜的聲音嘶啞得不像人類。
一陣沉默。水聲響起,楚憐拉開門,臉色蒼白如紙。她已經換上了睡衣,左臂挽起的袖管露出更多淤青和針孔。
“你...怎么進來的?“楚憐的聲音在發抖。
楊歡喜向前一步,浴室的燈光照在他濕漉漉的臉上。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在地板上匯成一小灘水洼。
“我在醫院看見你們。“他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他碰你的耳朵,你對他笑...你還送他禮物。“
楚憐瞪大了眼睛,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彎下腰,又引發一陣咳嗽。她用手帕擦擦嘴,無奈地搖頭:“那是我表哥,笨蛋。楚明遠,市立醫院血液科主任。“
楊歡喜如遭雷擊。所有線索突然串聯起來——羥基脲是治療慢性白血病的藥物,楚憐手腕上的針孔,帶血的手帕...
“你生病了。“這不是疑問句。
楚憐的笑容消失了。她轉身走向客廳,打開壁燈。暖黃色的燈光下,楊歡喜才注意到她瘦得驚人,鎖骨像兩把尖刀要刺破皮膚。
“慢性粒細胞白血病,“楚憐輕聲說,“三年前確診的。醫生說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她指了指左耳的月牙疤,“這是骨髓穿刺留下的。“
楊歡喜感到一陣眩暈。三百年前,京都的那個雪夜,他作為式神被陰陽師重創時,也是一個人類女孩用身體擋在他面前。那女孩的左耳被符咒劃傷,留下了同樣的月牙形疤痕。
“為什么...“他的聲音哽住了。
“為什么不告訴你?“楚憐聳聳肩,“誰知道'父母雙亡'的楊歡喜同學會不會比我死得更早呢?“
這句玩笑話像刀子般扎進楊歡喜心臟。他伸出手,又縮回來,袖口滑落時露出小臂——那里正浮現出細密的鱗片狀紋路,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金光。
楚憐的瞳孔驟然收縮。她向前一步,抓住楊歡喜的手腕,手指輕輕撫過那些鱗片。
“果然...“她喃喃自語,“和夢里一樣。“
“什么夢?“
楚憐沒有回答。她突然踮起腳尖,用左耳貼住楊歡喜的胸膛。那個月牙形的疤痕正散發出微弱的藍光,與楊歡喜手臂上的金紋相互呼應。
“有心跳。“她輕聲說,“我還以為...你根本不是人類呢。“
楊歡喜僵在原地。楚憐的呼吸拂過他的鎖骨,冰涼的手指還握著他的手腕。她的發絲間有淡淡的藥香,混合著柑橘洗發水的味道。這一刻,三百年的時光仿佛被壓縮成一個無限小的點,過去與現在重疊在一起——京都的雪,東京的雨,醫院的白墻,教室的陽光...
楚憐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鮮血從指縫間滲出。楊歡喜慌忙扶住她,手掌貼在她瘦削的背部,感受到不正常的灼熱。
“藥...在臥室...“楚憐虛弱地說。
楊歡喜抱起她——輕得像一片羽毛——沖向臥室。床頭柜上擺滿了藥瓶,最顯眼的位置放著一個相框:照片中的楚憐大約十三歲,穿著病號服,身邊站著穿白大褂的年輕醫生,兩人舉著“出院快樂“的橫幅。
“復發...三個月前...“楚憐吞下楊歡喜遞來的藥片,呼吸漸漸平穩,“醫生說...最多還有半年...“
窗外的雨更大了,敲打著玻璃像某種密碼。楊歡喜坐在床邊,看著楚憐陷入藥物導致的昏睡。她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小的陰影,胸口微弱地起伏。
楊歡喜輕輕撥開她左耳的碎發,月牙疤在黑暗中依然泛著微光。他俯身,嘴唇幾乎碰到那個疤痕。
“這次換我救你。“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三百年的疲憊與決心。
護身符在他口袋里突然發燙,燙穿了布料,在木地板上燒出一個小洞。楊歡喜知道,這是師傅在警告他——干預人類生死,是要付出代價的。
但當他看著楚憐蒼白的睡顏,這個活了三百年的非人類生物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