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馬黛茶比我喝過的每一種都要可口,雖然口味沒什么奇異,但不知道為什么,每一口都讓我感到沉醉。這種神奇的茶葉是我在幾個月前購得的。那時城鎮上新開了一家叫芭蕾絲蒂的香料店,在那間小店落成前,人們還只能喝到當地自產紅茶,所以在門店開業的那天奇洛街上便充滿了前去采購的人流。我也不過是去湊個熱鬧罷了。這里鮮有這樣的鬧騰,像這樣的活動在我看來也便是節日了,雖然這樣的熱度就像泡沫般易逝且很快就會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但我也仍覺得這樣的消遣是有意義的,不然為什么我杯中的茶湯會這般美味。好像鄰家的孩子也是那時候出生的
X月XX日,夏中的某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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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向自己:鏡中的少女,金發碧眼的某種存在;她曾聽大人們講過:女孩是由世上美好與苦澀的糖果所拼成的花朵。此時的安腦中劃過了這首童話,對于苦澀這部分她現在深有體會。她正望著手中的梳子發愁。
金絲線的末梢往往會在夜間被時間給磨損,出于恐懼,它們相互依偎在一起;它們貼的太過緊密,在晨間時便也難以分開了。
這是安最信服的解釋,對于現在的狀況。
在起床的小插曲后,安現在站在浴室內的鏡子前。一名好的演員會對他所演出的每一場戲曲負責。作為演出自己生活的主角,安正在進行每一位演出者在幕后都會作的事情——整理好自己的儀表。盡管這并非完全出自她的本心。
這是令她最為苦惱的工作,至今也沒有完全弄明白。
「尋到底是怎么把這些小節給去掉的」
又一次發力,木梳上又多了些金線,盡管少女已經自認為拼盡全力,可發尖的小結卻沒有減少太多。
今天是星期天吧
驚覺,視線很快轉向了洗漱臺上的修眉剪。
咔嚓咔嚓……
安對著鏡中的自己點了點頭,手上多了一只包裹著金絲的小紙團。只有星期天的安才能享受到這樣的特權:安對自己小小的獎勵,而其他日子里有的則是更長時間的受刑或者是妹妹的幫助。
小紙團被放下,安褪去了身上的白睡裙擰開了花灑的旋鈕。隨意的一擲,落入門外的衣籃里。
金發被扎起并被浴帽包住。
水珠落在柔白肌膚上,感受著身體上流過的暖流,水霧將一切給朦朧。
嘩嘩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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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安,快吃早餐吧」
早晨時慣例的問候,出自眼前的女性。
「早上好,老爸已經出門了嗎?」門廳內僅有一人
向餐桌走去,今天的早餐是烤面包三明治外加甜牛奶。
「安,你又給尋添麻煩了嗎?我看到她帶著水桶朝你房間去了」女性看向安,面部如無風水面般平靜。
少女入座,將沙拉醬涂抹在面包上。
「尋真是個好妹妹呢,媽媽你也是這樣想的吧。」
安表現出她的驕傲,張口咬向三明治。咔呲。
「你呀……對了,安,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嗎?」
突如其來的詢問代過了日常的責備,少女抬起頭望向自己的母親。“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吧。”這樣想道。
微微斜過頭,和煦的笑顏。是早有預料的表情。
「哼嗯,沒有哦,從現在到瑪麗斯河上映出落日前,安小姐隨時待命中」
女性嘆了口氣,自己孩子的精明總是用在奇怪的地方,身為母親的她不免感到十分微妙。
「家里的迷迭香昨天就沒有了,如果你沒其它事要做的話就去芭蕾絲蒂買一點回來吧,錢之后再給你,你的零用錢還有剩吧?」
「好~」手中最后一塊面包被送入口中,起身,這時的尋也恰好回到客廳內。
「辛苦了,尋」帶著微笑,安垂著手快步走向房間,并在開門后換上了一件輕便而綢緞光滑的連衣裙,向前門跑去。
「安姐你要出去嗎」尋對少女略激動的表現感到好奇
「很快就回來」門廊里的安已經換上了一雙黑色馬丁靴
「那我出門啦!」白凈手掌握住了門把手。
沒等妹妹對自己的話作出回應,全身已經站在了早初柔嫩的陽光之下了,穹天碧藍,與少女的目光重疊。
「嗯哼哼~」少女發出輕快的笑聲,奔走在陳舊的石板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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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躍,跨過一個小水潭,右腳著地;旋轉,裙擺劃出一道弧線,由披肩金發在空氣中蕩開,一陣淡雅的柑橘百合氣息隨之蔓延。
回望,阿娜塔亞的西側,古典木制小屋零星排列在少女左側;前進,沒過幾步便能觀賞到平靜的瑪麗斯河,它將阿娜塔麗的古早與生氣分給整齊割開,人們大多生活在河的另一側的新街。
安向河邊靠近,古銅的街燈,陳舊的長椅,手指輕輕地劃過椅背;單薄的鐵欄,葉滿的云杉,這便是這條街區人們所共享的景色,時間的足痕深刻在這條街道的每一個角落。
少女喜歡這里,這里的風景透過那雙眼睛,在她的靈魂上投影出自己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的風景對她來說才是存在的真實。她只是一介過客,因為人們看不到那個實時變化的世界。
沒人見過瑪麗斯波濤洶涌的樣子,當然也沒人記得她的和善是從何時開始。
石拱橋上,從背后握住左臂,安放慢了腳步,左右挑動著裙擺;報童駕著自行車背向安駛去,大人們總是喜歡將這些勞力活交給他們。在河流的中央三拱橋的中心處有唯一的一盞夜燈孤守。
渡過,從石橋與路面的分界線間跳過,穩穩落地。
嗒,嗒,嗒……
鞋底壓上人行道,潔白背影;稀少的路人,很早間就存在的花店,由一位老婦經營;窗內的留聲機正在播放經典的雅克薩曲,與之相伴的是主人手中咖啡的純厚。與舊街不同,路旁少了高挑的杉木,以替代的是排列更為齊密的黑漆街燈。
拐出十字街,潔白的背影等候在馬路道前。身旁的餐廳透過全景窗能看到寬檐帽與他手中的今日報紙。
綠燈,剩余的數字催促腳步加快。
嗒嗒,嗒嗒,嗒……
最后一只鏤雕雅金店牌過后是一片廣闊圓形區域:辛斑,據說是第一任鎮長的姓氏,現在僅是廣場的名字。他可能把這城鎮當成是他的孩子吧。人行步道圍繞,公路在更外側。
穿過步行區,潔白背影踏上白色大理石磚。圓心處向外圈出另一塊圓形:平整的草坪,而處在圓心寶座的是一棵巨大的楓樹。
聳靜,卻不平靜,春季替蔥蔥刷上油綠。也有人是為見它一面而尋到這里的,但那也可能是紅楓的秋葉了。人們總是希望看到他們想看到的景色,這會使出現在他們眼中的風景格外特別,而為了那一抹僅僅是為了作為特別而存在的須臾,周圍的一切被稱了平凡。
周天早晨,純白畫紙上金色的一點向向它靠近,風將金發帶動,它們現在獨處在辛斑,新葉也同金發向同一側傾斜。左手撫向耳旁。
唦唦唦唦——
繞行,在草坪周圍圈出一道曲線;樹干的另一側倚靠著一架木梯:相似的棕桐色。綠層上散放著工具套,某位粗枝大葉的修枝員在此工作過。看來他有遵守準時下班的工作原則,這樣想過。工作風格松弛,可以看到他明日修剪樹枝的樣子。
唦唦唦……
有什么東西在某個地方?風朝一側吹來,有什么東西吸引了藍瞳的注意;光線的反射?彩色玻璃的透射?不,都不對。少女停下腳步仰頭望去。青翠楓葉亦如初次見面那般。它在哪里?
很久之前就存在的感受,在不經意間被注視。已經注目那種感覺很久了,到現在為止已經格外強烈。近在咫尺
嗒嗒嗒嗒嗒——
安的步伐越發急促,回過神時已行至奇洛街:阿娜塔亞北街,復古主義的圣地,鐘表匠、瓷器店、手工蕾絲裙……那些老紳士們則是偏愛音響店中的巴洛克古曲風。
無暇留意,少女來到香料店門前。舊銅的金屬門牌,推開雕花玻璃門,將硬幣置于前臺上。
「葉狀香草,透明玻璃那種」
「嗯?真不像你呢,安,思緒的洪流從你身上散開,很違和呢,怎么了嗎?」
側分銀發的男子,網格背帶與白色襯衫,面帶微笑。
「我感覺越來越近了,很近,但又很遠。而且我不止一次錯過……我有這樣的感覺」
男子輕撫了一下鏡框,轉向背后的物架
「遵從你的感覺就好,你能看到自己所能看到的一切;給,你的迷迭香,我們的阿娜塔亞之星。」
接過玻璃瓶。困惑。橡木塞將細長植物保存在內。周身的玻璃罐,厚實的木地板,被研磨碎的羅勒葉,掌臺的男人;視覺簡單環過,和上次來時相同,和更早之間相比也沒有太大的變化。商品的種類、香料的售價、茶葉的氣味,差異,它們會變化,雖然是微不足道的改變但仍是這里的一部分。
視線向下,視角偏移,手中的瓶子,在半分鐘前它也是那些玻璃罐中的一部分——芭蕾絲蒂的一部分。手心握力增大,玻璃帶來的冷硬觸感同時增大。
目光從瓶身向手部聚焦,這是我的身體,我的一部分……
「我現在就在這里,對嗎?」突然開口。
「嗯」男人輕微地點頭。
「我現在在這里,我的身體,我的思想」有什么被感覺到了,自然垂落的金發被另一只手托起:光滑的金澤。
「我在這里,我不屬于這里,但我仍能夠感知到這里的一切。」
藍瞳煥發出光彩,少女抬起頭
「我好像明白了」我現在還需要一個證明……
玻璃門再次被推開,黑色馬丁靴載著它的主人同興奮穿過向奇洛街的入口。
白發男人目送她離開
「它在我的身邊,它一直在跟著我,在引誘我靠近」
這是錯的,我的感覺與思考都在這樣吐訴著
纖細的身形穿梭在街道上
是我的感覺,那種異樣感來自我自己
急切的身形踱步在十字路口
在注視的是我,一直都是我在看著他
大理石磚上倒映出她的影子
它是我的感觀,它不屬于這里的任何地方,但依然可以存在
草坪前,安停在這,緊緊閉上眼。
我能看到我所能看到的一切,他是我的感官,那更理應如此
回顧最近一次感知到的感受,于此處空前強烈
楓樹下,回憶著今日發生的一切:和尋找的對話,和普羅的交易,瑪麗斯河畔邊的長椅,巨大的石橋,古樸的花店,黑街燈,白色大理石紋路……楓樹。
有什么被忽視了。
在安的世界里,那個時時變化的世界里有各種各樣的色彩;但現在少女似乎開始明白了,這個世界缺乏形狀,于是她的某種感覺彌漫出身體。它開始尋找,卻無法遠離自己,也不能用語言傳達,于是成為了某種注視。
停止彌散,做出選擇
黑鞋與小瓶整齊在草坪前,與早初時不同,辛斑的草坪上更為柔軟;走向留放此處的木梯,放下腳架,腳掌陷進木橫里。向上。
晃動,此刻無比興奮,某種自己不斷尋找的東西就藏在這些蒼翠的楓葉間;攙住樹干,右手抓住從頭頂向外伸出的枝干,用力一跨。左手抱住主干,成功踩上粗枝。
身處林冠間,沒有鳥鳴與車鈴聲,周身的各處充盈著綠色摩擦的音調,幻覺般出現:真實的幻覺;狹小,但卻出奇廣闊的空間。
挪動身體,伸手,踩上更高處的枝椏,緊握;風動時波動,停止;幾根金線綁上葉枝,扯斷……
光點打在安的身上,透過三角葉群;白群的左擺被撕裂,白潔大腿上的光點;樹痕在手腳上留下紅跡……
感覺越發強烈,熟悉與陌生的感覺交織。蒼綠環繞,呼吸逐漸急促。
太陽已過正午,金色的一點從密綠中探出來,在葉叢上蹭了蹭,露出被散發遮擋的面容。光景投影在瞳目上,安理解了那種感覺為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世界可以大的無際,也可以小得只容得下一張桌子和一支雪茄。多數人,他們的世界相似,他們便生活在一起了。」
一次對談,那時的女孩還不及男人的半腰,當然,彼時的她并沒有聽懂,可她卻默默記下。
「世界……」懵懂的女孩第一次知曉了眼中的一切被冠以的名字。
「我的世界……」安的世界:那是個時時改變的地方,創造與流逝,在她的感覺之下。沒有固定的土地,是個自由但殘缺的地方。
「想要看看這個世界……」鳥兒自空中掠過,它們的視野廣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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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時候起,它出現,開始俯瞰;它在注視著那個世界里的一切。它不屬于任何地方;我曾將它視為某種特別的存在,可它是我的愿望的延伸。
直到剛才我也在懷疑它是否我的臆想……但是
「嗯,我看到了」
思緒在瞬間理順。那種悄悄地注視,少女和它重疊。共振,共鳴,這一次少女完整地感受到了一切:它俯瞰的一切,感觀上的重疊。
藍瞳注視著,她出生于此。東區街道的盡頭有條絲暗小巷;房檐上的積水會透過陽光映出虹彩;步道、水渠和公路,少女走過的,沒走過的。斜房頂交錯,在遠處逐漸平整,瑪麗絲織悠長悠長,卻小的像藍帶。
它看著這里,她感到內心無比的純靜,但胸口卻是那般燥熱,她嘴唇微張。
古老的房屋,新砌的店面,阿娜塔亞的一角。
新的地圖在描繪,安的世界出現了輪廓。地圖上存有陰影,那些是安未曾涉足的領界,而那種感觀似乎又開始了新的俯瞰。
…………
一片金色的楓葉,似乎是光線傳導的產物
它將安的視線牢牢鎖住
光線投射,是與金絲線相近的色彩
………
它在少女的視線下方閃動
很近,可以清晰地看到
伸出手,五指張開
………
不,很遠,不能被輕易夠到
頭縮回密林中,布滿劃痕的白裙開始向下方移動
謹慎,踩空了一次,但很快站穩
………
林蒂盡頭,安回到了這里
「感察清晰」
視線向一方匯集,葉群中隱約露出的光點
沒有過多的思考,沒有更多的猶豫。
再次回神時身體已經騰出枝干,并在下一瞬間抓住——
停浮,頭發向上垂去,握緊
………
下落,手心中傳來觸感,得到了
散開,凌亂
冷風從裙底穿向脖頸
胸中的燥熱消失,完全的寧靜
某個小小的心愿被許下
她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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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力將眼皮撐開,斜陽西下
麻木,身體僵住;疼痛,痛感從背部傳來
金發散鋪在綠坪上,裙擺殘破不堪
昏黃,于小鎮再平常不過的日落此時卻如此的耀眼
望著那方嶄新的世界,用力擠出微笑
「初次見面,阿娜塔亞……」
最后傳入耳中的是妹妹急迫的呼喊。